书城文学崇明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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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纺织记

我是穿崇明土布长大的。

土布是我母亲千梭万梭织出来的,织布的唯一原料——棉花——也是母亲在骄阳下培育长成的。

棉花,也称吉贝。《崇明县志》称:“邑宅土水中积沙成壤,兼川泽衍原隰之宜而滷性未淡,膏鲜生,民多植粟、麦、粱、黍,惟产棉特饶工制土布尤良,若夫渔盐天府,则滨海之区所其利也。”

长江自青海高原奔突而下,一路挟带的泥沙兼有丛山、高地、湖沼、川泽、平原的特性,是长途流经之地挟裹的各种地貌上的表土,表土者肥田沃土也。又因为江海顶托、海水浸润,有盐碱,刚刚辟出的生田“滷性未淡”,棉花不惧盐碱,崇明岛上自元朝开始,棉花遍野,由棉花而纺纱而织布,到明朝中叶,崇明的土布产业已成为崇明的主要产业,种稻、麦、五谷杂粮以为温饱,种棉花织布除人人都穿土布外,还远销江南,乃至全国,是百姓农人的主要生计。

棉花原产于西域,北宋年间传到中原后,为百姓欢迎,棉花的种植经验,是中原的农民反复试种以后积累起来的,其中有的棉农迁到崇明后,也带来了棉花的种子、种棉花的技术,到元代崇明的棉花种植已经趋于普遍,如同养蚕带来丝织业一样,这个时候手工纺织业的原料基础,已经形成。

所有的偶然都指向必然。

当北方传入的棉花种植兴起,又适逢江南的纺织技术,也随避难的江南人士登陆沙洲。元代至元年间,古华亭今松江,有著名的专事纺纱织布的黄道婆,松江的棉纺织业远胜崇明。崇明人一方面把棉花贩运到松江,同时又从松江人那里得到了棉纺织工具和技术。自明清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崇明土布称誉江南,名声远播。

崇明种植的棉花,以曹炳麟作序之《崇明县志》所言,“棉,吉贝也,有二种,木棉产广东,邑产为草棉,有紫、白二花,织为布,有大布、小布,皆出女工手织。”如果分得再仔细一点,崇明种植的棉花有中棉、美棉两种。中棉有白花、紫花、青茎鸡脚三个品种。美棉品种多达二十多个,1949年之前引进的有德字棉、斯字棉、金字棉、大浦棉等,1949年之后引进的有岱字棉15号、宝锦114、沪棉204、徐州142等。

解放前,崇明普遍种植中棉,纤维粗而短,产量较低。从1954年起,岱字棉15号取而代之,改种岱字棉带给崇明农村的是一种震动,是先进取代落后之不易的实践。其时笔者读小学二年级,已经记事,记得那些天的晚上互助组一直开会,农人交头接耳说岱字棉,对于这一新的品种农人有期待,但对于一种祖宗传下来的种子,又不忍舍弃。直到棉花长大、结实,开出大朵的白花,农人才喜笑颜开。

岱字棉的推广既是物种的变更,也是崇明农人在封闭的岛上封闭思想的一次解放。同时,它还带来了一系列的变化:种植中棉时,播种时间在立夏到芒种之间,岱字棉的播种提前到了谷雨和立夏之间,后来又变为麦垄套种。在植株密度上,五十年代前期为每亩三千株,六十年代为每亩五千株,八十年代为四千到四千五百株之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对棉花种植实行“四早五抢”,即在麦垄里早松土、早间苗、早施肥、早治虫;收麦后抢中耕灭茬、抢放“伤风”肥、抢治虫、抢清沟理沟及施好花铃肥等田间管理措施,七十年代后期,推广麦后移栽花,笔者开头写的棉花地种香瓜不复见矣。

棉花或者说任一物种的青苗都是鲜嫩娇弱的,崇明岛的土地资源又是如此宝贵,原先大片大片的棉花田不见了,改成麦垄套种,早期的田间管理都在麦垄中进行,松土、间苗、施肥等等无不如此;当麦子收到晒场,农人在田埂路上的脚步明显地变得更加急促了,一切都是“抢”出来的,抢中耕、抢查秧补缺,还要抢施“伤风肥”——当麦子收割,麦垄中间的棉秧从此开始经风雨、见世面,怕它们“伤风感冒”,赶紧施肥以固其“筋骨”是也。

我在放假时也曾偶尔参与其中,除开腰酸背痛的体验,确实感受到了农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神圣,他们是真正受命于天地的,天时地利也,他们直接从天地得到信息,并及时地付之行动,把一块田地侍弄得花团锦簇一般。儿时,我的脑海里充溢着土地的神奇,那些劳作的农人可以说是土地的化身和代表,他们的手上、脚上都是泥,这泥巴象征着化生、圣洁和包容,那一根扁担上挑过的粪桶,装满了粪肥,施到田地中,后来成了花香鸟语、五谷丰登。何其幸运啊!当我言说土地和农人时,就是在言说伟大与神圣。

《崇明县志》称:崇明土布“岁销约五万匹”。另外一些资料显示的却远远高于这个数字,如《江风海韵》认为,“崇明土布的记载起始于元末明初,至明朝中叶时已十分兴盛,每年都有数十万匹土布外运。”到清光绪年间时,“崇明土布的生产数量急剧增加,每年运至外地销售的布匹达二百五十万匹之多,成为继松江、江阴后的土布生产第三大县。”

崇明土布有单篡、间布、线布、苧经布。

单篡布经纬稀疏,作蚊帐之用。间布以青、白纱经纬相间,有柳条格子、芦花布、蚂蚁布、寸心布等,可作衣衫。笔者小学毕业进初中,这在乡下是大事,记得开学时母亲为我缝制了一身她手织的芦花布衣裤,连书包也是同样的土布,有同学说,一身芦花,像只芦花猫。线布以棉线织成,做棉衣棉裤,苧经布以苧为经棉作纬。

崇明土布有大布、小布之分。

“大布阔一尺八九寸,长八九丈为匹。”

“小布阔一尺,长四丈为匹。”

斯时也,岛上千家万户织布机声此起彼伏,从白天到夜半,你只要在崇明岛的田埂路上行走,总会有织机声远远近近地传来。清晨,男人们就把织好的土布肩担手提卖到各处小镇上的布庄,布庄里的伙计以大布六十匹,小布四十匹打成一捆,用独轮车推到江边码头上装船外运。

崇明布庄鼎盛时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分布在岛上大小集镇,“尤其是在崇明中部的竖河镇、东新镇、油车桥、新开河一带,更是铺面林立。其中的油车桥镇,由于离长江南口不足两里之遥,运输方便……一条镇上,据称布庄就有十七家之多”(《江风海韵》)。

布庄兴旺的时候,田埂路上的独轮车也多起来了。这是走村串户的布贩上门收布。崇明岛上陆路交通不便,有僻远的乡村远离集镇,小贩们便一路推车一路吆喝:“大布小布,小布大布……”

四面八方迁居崇明的人,带来了棉花的种子、织布的工具技术;待崇明岛上先是“吉贝连云”,然后处处“玉宇机声”时,崇明岛的土布便也走向了四面八方。

崇明土布的运销,可以说也是蹉跎岁月、道路坎坷啊!倘是走北线,先把土布集中在江苏,再北上至山东牛庄、河北吴桥一带。十多年前,笔者和今已作古的作曲家刘炽先生去临沂,因为是为一部电影作主题歌,需要采访几户老区老革命人家,居然发现路边一家院子里晾的衣服中,有一件极像崇明土布的小青布料。便与户主聊天,得知,这是她祖母留下的陪嫁品,沂濛山区习俗,女儿出嫁时以有崇明土布一匹或几匹陪嫁为荣耀,当地人称这种布为细布,还津津乐道地说:你们崇明人怎么就把纱纺得那么细、布织得那么好呢?

崇明土布远销之路的另一线,是沿黄海辗转北上至青岛、大连,再由陆路分销至山东各地和东北三省。运到东北的以线布、小布为主。东北有大风雪,可以御寒。东北人对崇明土布一方面甚为喜爱,一方面又以东北人自己的方式加以粗犷处理:一律染成黑色,然后缝制成凡老一辈东北人都穿过的老黑布棉袄。我的大学同学有不少东北人,谈及各自家乡,这些同学皆不知崇明,我说了崇明土布与东北的不解之缘,又说到黑布老棉袄,同学们似信非信说:“你在讲故事!”不料若干年后,我从小兴安岭途经哈尔滨回北京,稍事停留,老同学置酒款待,席间谈及在北大做学生时的往事,又说到老黑棉袄,同学说:“毕业回东北就问老人,没错,崇明布!”于是干杯、再干杯,老同学是趁机灌我,而我则在心底里为故乡、为土布自豪,喝!是夜微醉,我趁兴读了一首崇明岛上三岁女孩学纺纱的歌谣:

三岁小囝学纺纱,

锭子头上开白花,

爷拖辫子娘来打,

隔壁婆婆为啥勿来劝?

长大出嫁做媳妇,

勿会纺纱众人笑。

销往南路的崇明土布以单篡为主,由船运至广东、福建,乃至南洋,经纬稀疏的单篡布成了南方百姓缝制蚊帐的首选。

这南方的蚊帐啊崇明的土布,曾经容纳过多少人的多少梦?

崇明土布曾经为衣被中国,作出过史书有载的奉献。

就在上海及江南沿海一带现代纺织业兴起之后,崇明土布已不复当年的辉煌,但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就在1952年,崇明全县仍收购到土布一万五千匹,之后,国家对棉布、棉纱实行统购统销,进入市场的崇明土布制作业完全停止。但,乡下农人依靠自留地种植的棉花,仍然用来纺纱织布,一来为女儿出嫁时陪嫁之物,二来,到二十世纪七十代末,岁数大一点的农人所穿的衣服布料仍有不少是家纺家织的土布,出嫁的新娘仍以陪嫁的布段之多为荣耀。乡下的一个习俗是,当邻家有女出嫁,四处乡邻亲友前往道贺看热闹时,可以随便查看陪嫁的衣柜中有多少段土布,假如有几十段用心灵、巧手织出的各色土布,便会有农人到处传扬:“了不得啊!一柜子的布段。”这时候,新嫁娘、新郎以及双方父母便都觉得很有面子,赶紧张罗着请大家入座喝喜酒,崇明习俗,不说“喝”,而说“吃”,“吃酒!吃酒!”

土布,是一种绵长而温暖的情结。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回崇明岛探望老母亲,小住几天后离别时,母亲从衣柜里取出几段土布送给我的太太,那是母亲最后织的布,我们一直珍藏在女儿的衣柜中,珍藏着这经纬交织的岁月与母爱,还有机杼之声。

我还记得崇明乡下的一种类似于舞蹈的习俗,在新春举行“打春牛”,以泥塑或竹篾扎成一头耕牛,置于场院或田野中,然后点燃香烛,一群农人围绕春牛且拍且打且跳且唱,唱的是“春牛春牛尾巴摇,秋里棉桃咧嘴笑,春牛春牛双角翘,秋收棉花小山高”。儿时一直不解为什么叫“打春牛”,我从农人的言谈和习俗中能感到牛之于崇明农人的珍贵,当春天放水开始耕田时,耕第一犁的“耕田师父”吃饭时要坐上首,要吃老酒,还要有红烧肉。崇明农人远非家家有牛,往往村里有一户是专门养牛、替人耕田的,并以此为生,这养牛户就非常神气了,算是大户。而耕地的牛在休息时,大人们就会指挥我们这些跟着牛屁股跑的小儿们,去沟边刈芦青。牛吃芦青的时候,我们便壮着胆子去抓牛尾巴……后来体会到,这“打”是虚的,是要让春牛听见农人盼望棉花丰收的祝福,好一个亲切的“打”字啊!

与田野、生产收成相关的另外一种仪式叫“掼田财”,我所见到的是农人用柴草扎成长形的大火把,在新正之夜点燃之后一边跑一边舞一边喊:“田财田财,大家发财;田财田财,稻子成山;田财田财,撑破花袋;田财田财,挑断扁担……”

火星闪烁飞旋,这一年之始的期盼,是对土地和田野的农人的呼喊,对于他们来说,所有财富都是田里生出来的,田财者,田地生财也。棉花、五谷丰收了,吃穿不愁了,将织的布还有一群母鸡下的蛋提到镇上卖了之后所得的钱,便是农人一年之中的开销零用,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

对于孩子们来说,新年的期望是穿一件新的土布衣服,是吃肉、吃糕、吃炒花生。无论如何过年的这种氛围,也在感染着顽童们,他们是这一切的传承者,从农事到仪式,到所有的生活细节。田埂路上,一代人先后走到头了,新一代人正在走着。对于这个沙洲的命运来说,最重要的拓荒种地、延续家园的传承,是在潜移默化中完成的,田埂路是唯一的证人,沉默的证人。

就连那些民间故事也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啊,世界上任何一个族群的历史,都是从神话和传说开始的,在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鸿蒙年代,口耳相传是唯一的文化传承形式,崇明岛是年轻的,它给我们的启迪是:即使在文字发生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识字”仍然是极少数人的事,仍然有民间传说、故事靠口耳相传,而这些传说、故事又往往具有浓厚的地域性,更适合用方言表达,一旦整理成规范化的文字,就会逊色不少。

崇明岛的民间故事告诉我们:口耳相传或许是人类历史从始至终都不能舍弃的,也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崇明岛的风土、人情、方言以及幽默感,在我的感觉中,便格外淋漓尽致。

《陆阿大卖小布》,是从小听过无数遍的民间故事。在读音上,崇明话中“陆阿大”的“大”应读作“杜”。这个故事中的人物陆阿大,是岛上的农人,老实巴交还怕老婆。他的老婆不仅伶牙俐齿、能说能唱,还织得一手好布。崇明岛的艺人将这个故事改编为小戏曲,用崇明山歌曲调演唱,为岛上的农人喜闻乐见。

这个小戏曲的精彩处是在陆阿大到镇上布庄卖布,路遇歹徒抢走布匹,陆阿大战战兢兢回家,布、财两空,妻子彩娥的一个唱段——唱出了纺纱织布和织布女生涯的艰辛万般,用了一连串教人目不暇接的排比及比喻:

饭镬无盖气冲天,

彩娥心里怒火旺。

强徒无赖又歹毒,

抢我小布太猖狂。

彩娥纺纱织布苦楚多,

根根纱匹匹布都有心血淌。

春季里来日脚长,

桃花李花都开放。

人家是穿红着绿乘车坐轿去踏青,

我是饥肠辘辘摇着纺车纺纱忙。

夏季里来太阳大,

日头似火路发烫。

人家是手执芭蕉阴凉笃笃乘风凉,

我是蚊叮虫咬汗水直淌浆纱忙。

秋季里来秋风急,

菊黄蟹肥桂花香。

人家是看花赏月吃吃老酒多逍遥,

我是眼泪簌簌拍脚打手做纱忙。

冬季里来雪打窗,

天寒地冻北风响。

人家是脚踏烘缸暖暖和和晒太阳,

我是满手冻疮一梭一梭织布忙。

一年四季日朝宵夜一瓤棉花做到头,

苦挨苦撑度辰光。

想勿倒安分守己有人欺,

恶贼要来敲竹杠。

露水再多灌勿满八丈井。

蓬尘再厚填不满七石缸。

光天化日他敢抢,

我要教他水中捞月,镜中摘花,梦里寻娘子成空想!

前文所说的清光绪年间,崇明岁销布匹达二百五十万匹。这二百五十万匹究竟有多长?柴焘熊兄经仔细换算以后的答案是六千七百万米多,绕地球一圈半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