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人识宝,崇明人猜天”。这一句民间谚语,如果仅流传在崇明,那就是崇明人的自我欣赏了;当整个江南了解崇明的地域都广为流传时,崇明一定有猜天的人,崇明人猜天的精准度,肯定非同一般。
其实,在漫长的靠天吃饭的农耕时代,中国的农人可以说都是猜天者,四时变幻,风云聚散,何时播种,何时收割,旱则灌水,浸则排涝,地上农人的生活,农业的收成,无不寄望于天,崇明岛自不例外。与陆上平原、山陵地区不同的是崇明四面是水,江海相交相拥,此种环境特点便有了崇明岛气象的多样性、不确定性,对农业生产的影响非同小可。也就产生了千百年来崇明岛自成一体的农事谚语、气象谚语,并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口耳相传,延续不断。
笔者从小与农人一起听得最多的便是猜天的话和“田乱话”,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少小时夏日天上明明阳光灿烂,母亲和邻人却赶紧从地里往家跑,田埂路上会传来呼喊声:“阵头雨来了!”“阵头雨”即阵雨,当母亲把晾在院子里的衣物收回家时,便有雷声大作,继之暴雨如注。我曾好奇地问过母亲:“怎么会知道下雨呢?”母亲说:“阵头云过来了,天脚吊乌云,地上雨淋淋。”
农人会在收工之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第二天的天气,有时候也有争论,但总是长者一言定音,后来“人民公社”时地头有了广播,有了气象预报,偶尔也会和气象预报争论。记得我回乡务农接受再教育时,一个夏日,气象预报说明天雨量中到大,才元好公摇摇头:“那是上海,这里没有雨,旺日头。”“旺日头”是太阳很旺的意思,为什么呢?农人指指西天,“天上出来鲤鱼斑,明朝晒稻不用翻。”
第二天果然阳光灿烂。
猜天,是崇明岛上的一道风景啊。
每一天的早晚都是农人猜天的时刻,而在重要节气时,往往是村里几个长者一起对着天空遥望,做出猜想时的表情或者凝重或者舒畅。
一年之计在于春,立春的气象大有讲究,崇明农谚云:立春节气有迷雾,一春雨水不会多。碰上迷雾的立春那一天,农田里的“乱语”就会少很多,准备抗旱了。立春没有雾有雨就好了。“立春雨淋淋,阴湿到清明。”假如立春下雨不管是大雨小雨,生产队长肯定不会叫出工,好天气,好兆头,好心情,吃老酒!
惊蛰过了,清明到了,又是让农人揪心的时刻:“雨打清明,旱到夏至。”“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那一天最好不要下雨。“清明天放晴,梅里雨淋淋。”
春天必有倒春寒,冷一点比热一点好,因为“春季回暖早,必有大风暴”。
崇明岛经历的风暴、泛滥、海水倒灌、干旱的灾难,计不胜计,崇明人对天气异常从来不敢掉以轻心,我记得的“处暑暴”,把大杨树连根拔起了,屋顶的茅草在天上飞旋,风暴过后的田埂路上一片狼藉……
根据季气猜测天气的谚语还如:
春季少东风,夏日雨水穷。
惊蛰雷声不足奇,春分有雨病人稀。
三月沟底白,青草变成麦。
立夏刮北风,当天雨蓬蓬。
杨花落在蓬尘里,收麦收在烂泥里。
五月十三天晴,大床底下摸蚌。
夏至无雨,三伏热煞。
黄梅天寒雨水多。
热在三伏,冷在三九。
南云涨,天变脸。
乌头风,白头雨。
白露早晚风凉,一路旱到重阳。
白露多雨寒露枯。
重阳阴,一冬晴;重阳晴,一冬冰。
寒水枯,春水铺。
三九四九,冻破石臼。
冷得足,晴得长。
送九一场雪,百日发大水……
猜天的崇明人除了以节气测报天气外,还根据云、风、雨、雪乃至日、月、星辰的光彩变化,总结出了几乎可以概括现代气象学的种种谚语,由此可以想见崇明人也是真正意义上的观天者,并总结成口语,在劳动和生活中叠代相传,包含着生产和生活的经验,同时在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口头传播、加工之后,也成了一种文化。
崇明人观天的过程中主要是观察云的各种变化,从形状到色彩:
鱼鳞天,不雨风也颠。
乌云接日头,半夜雨稠稠。
西北黑云生,雷雨必大声。
乌云接得高,明朝晒断腰。
逆风行云,天要雨淋。
早看天顶穿,晚看四脚悬。
早怕南云涨,晚怕北风推。
天脚吊乌云,大雨要倾盆。
崇明人对风也是格外敏感的,风所带来的气象变化,主要是是否有雨,概括为:
东北风,雨太公。
东风急溜溜,难过五更头。
东风雨头大,西风腰里粗,南风怕天亮,北风一直响。
南风吹到底,北风来还礼。
夏雨北风生。
八月南风两天半,九月南风当夜雨,十月南风眼前转。
小暑东南风,日夜好天空。
秋后北风紧,半夜落白霜。
春发东风连夜雨,秋发东风一场空。
夏日东南风,井底朝天旱,秋起东南风,水淹金鳌山。
晚秋北风晴天多,南风一起是雨窝。
春季南风是雨娘,夏季南风枯禾秧,秋季南风当天雨,冬季南风雪茫茫。
大自然是一个生命的整体,所有的细节都互为关联,崇明人猜天的谚语中,还有一部分是根据雨、雪作出判断的:
落得早,不湿草。
雨前麻花小雨难得雨,雨后麻花小雨难得晴。
一滴一个泡,明天干脚跑,一落一个钉,早晚落不停。
雨夹雪,不得歇。
雪上加霜连夜雨。
从太古先民开始,“雷电”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的,我小时候,从母亲、老一辈嘴里听到的是指天为“天公公”,指雷为天公公发怒。雷声闪电不是某种象征,就是某种先兆。崇明岛上的先民在观天的细密中,同样也包括了雷声和闪电。
东南阵(雷阵也,笔者注),小娘阵;西北阵,寡妇阵。(小娘,崇明话中小姑娘之谓,言其温和,寡妇在这里指凶猛泼辣。)
雷打立春节,惊蛰雨不歇。
东霍霍、西霍霍(指闪电的出现处太过分散,笔者注),霍到后来干巴巴。
小暑一声雷,黄梅依然归。
南闪火门开,北闪雨来来。
日头乌云托,明朝晒坏乌龟壳。
雷声像推磨,冰雹要滚落。
东闪闪,西闪闪,晒煞泥鳅和黄鳝。
还有对太阳、虹、华、霞光的观察:
日枷风,夜枷雨;开口风,闭口雨。
日晕半夜风,月晕午时风。
东虹日头西虹雨。
朝霞勿出门,晚霞行千里。
落日胭脂红,无雨便是风。
落日云里走,雨打半夜后。
月亮生毛,雨水滔滔。
晨雾即收,旭日可求;晨雾不收,细雨不休。
青光白光,晒煞和尚。这里所说的光,是指日落到天黑前从西方地平线、天亮到日出前从东方地平线射向天空的一种光带。
台风对于崇明岛来说,是一种可怕的灾难,尤其是台风来临,又加上暴雨骤至时,崇明岛便为四面风波浪涌围困。想必我们的祖宗吃够了台风的苦头,也总结了一些精辟的相关谚语:
乌赤黑云低平平,龙卷风要来临。
日出血样红,当天雷公轰。
东南转东北,搓绳攀草屋。因为崇明岛的地理位置,由东南转向东北的台风,为害更甚。农人多茅草屋,就要赶紧搓绳把屋顶的茅草攀成网络以为固定。
无风起长浪,台风随后到。
浪头滚圆浪面大,调篷摇橹赶回家。
成群海鸟朝西飞,必有台风登宅地。
芦青不抬头,风在宅前头。
乌云像宝塔,塔下泛红云,收工回家转,冰雹头上临……
崇明多谚语、歇后语,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为这些形象、生动而又包含着我似懂非懂的内容的话语感动,当我离开家乡从事写作之后,故乡的此类语言、语境,一次又一次地使我激动莫名,近几年为写作这本书再稍加收集、整理之后,更有惊心动魄之感。
我想起了尼罗河与古埃及。
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泛滥是有规律的,但就其细节而言是随意的、无规则的。埃及人紧追着尼罗河的泛滥,不得不年复一年地丈量土地、测定地界,就在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反反复复的丈量和测定中,他们对于“边”和“角”日渐熟悉,并且发现了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从而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几何学。
崇明岛的情况如“县志”所言:“郡县皆有分境,而崇明独分水面,盖地悬巨浸,流徙坍涨,疆域靡得而定。”崇明岛上沙洲漂移、坍涨不定,崇明人如同古埃及人一样,忙于丈量,精于测算。不识字的农人靠步幅、心算便能测出一块土地的面积,这样的能人在老一辈崇明人中比比皆是。但,崇明人没有从测量而边而角而发展到几何,崇明人更为现实地努力的是如何保证农业有收成,家人有饭吃,于是从测量土地开始为农耕而观天、猜天,并且编出多种谚语流传,实际上已成为崇明岛千百年来的乡土天文学。
我还想起了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
美索不达米亚与古埃及一样,得河水之利,有先进的农业。不同的是,尼罗河定期泛滥,而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却绝对喜怒无常、涨落无序。这样的不同河流不同态势,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了一个地域文明的进程,及其保守或开放的取向。简言之,尼罗河与两河的不同特性,便有了两处文明之间的差别:前者稳定、泰然、心平气和若金字塔;而美索不达米亚则为两河涨落的随意性所影响,再加上没有天然屏障抵御外来入侵、频繁的王朝更替,便显得忧心忡忡、消沉灰暗,不知道底格里斯河几时暴涨,不知道这片土地、这个城池几时又被它族抢占。两河沿岸的美索不达米亚人,便把目光投向夜晚的星空,希望从中得到启示,在他们看来,人世间的一切秘密全都隐含在天宇之中,众星便是一切,正是美索不达米亚人,使占星术发展成举世无双的天文学。
崇明人同样是虔诚的星空仰望者。
如同与尼罗河边的古埃及人有所不同一样,不断为坍塌、淹没、台风、咸潮所苦恼的崇明人,并没有沉入悲观绝望,相反孤悬海外的地理环境,促成了他们乐观、幽默的性格,乐天知命的心境。崇明人通过观天、猜天,把自己与天联系起来,但,此种联系尽管也充满了对天的敬畏,但基本上与宗教无关,而与农事密切相连。
我们的先人肯定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过:感谢长江,虽然不能说长江在入海口是涨坍有定的,但长江水的涨落却是有序的,长江流过崇明沙洲时,是温情脉脉的,再加上土地的肥沃,农人说插一根筷子就能长出一棵树,种地的都会有收获,而且因为隔绝也很少或者几乎没有外界的干扰。
崇明人便会在长期观天的积累之后猜天,并编成顺口溜,易于流传,有的还有韵白,朗朗上口。在一代又一代人口耳相传的过程中,从内容到语言又经过精益求精的增删,因此这些谚语不仅有科学性,还有艺术性。
崇明的农谚和气象谚语,首先是对农业的支撑,同时还成了崇明乡土文化的一部分。因此崇明的农人把能说出许多气象谚语,并猜天猜得精准的人称为“小诸葛”,也有戏称之为“天公公”的。
从日月星辰到风雨潮汐到闪电雨露,包罗万象的观察,实际上也就是崇明人包罗万象的生活。崇明人一般来说,豁达、大度、包容、好客,其性格的形成与人种无关,倒是天地环境使然,信夫?
从崇明的各种谚语中,我们还可以发现些什么?
笔者久居北京,多少了解一点北方的习俗,从预测气象、观天察地而言,不光是崇明人,而是贯穿了整个中国农耕社会的历史阶段,始有《八卦》、《易经》,也包括《诗经》中的某些篇章。
崇明的谚语告诉我们,正是南北移民、五方杂处,所带来的各种生活经验,集中在崇明岛上,结合崇明的环境“在生产、生活过程中加以验证,几经岁月的更迭、时间的检验,淘汰了那些不符合现住地生活、生产的部分,留下了能符合当地气象变化的精粹,使崇明岛的气象谚语逐渐累积起来”(《江风海韵》柴焘熊、宋玉琴著)。并形成一个独立而丰富的体系。如“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冬冷长,夏热长;冬不寒,夏不热”,均在黄河流域、中原一带流行,“搬”到崇明了。再如“雨中知了叫,晴天马上到”,流行于江浙,后来也在崇明落地生根。
还如“早西风夜东风,提水浇胡葱”,胡葱不是崇明岛的本土农作物,显然是随它的主人远徙而来。
崇明的气象谚语来自于观察,来自于劳动,来自于不同地域文化的交流、碰撞、结合。
崇明谚语云:“十里不同雨,百里不同风”,崇明岛在上海地区作为一个江海之中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不仅需要上海市气象部门的气象预报,也需要崇明土生土长延续几百年屡试不误的气象谚语。可以想见,如果不是崇明人的观天、猜天、洞察风云,崇明人怎么能在这涨坍无定、风潮汹涌的沙洲上繁衍生息?又怎么能使之成为家园之地、世外桃源?
崇明岛的气象谚语也可以当做文学作品来读,其中有不少比喻及夸张,在今天看来仍然不失精彩。
每一次忆及五十多年前的少小生涯,也总会出现这样一种场景:冬日农闲,邻居们聚集在我家朝东屋门口晒太阳,乡亲们谈笑风生中,总是会说今秋的收成、明春的气候,有一些谚语便烙印在了我的记忆中,这是棉花丰收的一年,棉花包堆在农人俗称的“山头”即墙根下,“还是老古话说得好啊,‘秋天好日头,棉花堆山头’。”乡亲们把流传的各种谚语统称为老古话。这一年冬天的“头九”多雨,农人的心里不太高兴,皱着眉头说“水九旱三春”,多雨的头九称为水九,但春分、清明、谷雨必定干旱;腊月要冷,哪怕冻得敲冰提水,农人反而会喜气洋洋,邻居的才元好公会对我说:“小官人,知道吗?腊里暖,六月旱;腊里冰,六月水。”
于今想来,这些谚语使我陶醉其间的是生动,是由比喻和夸张派生的冲击力,是关于想象的启蒙,以及此种短句式的格言体的文体魅力。当母亲嘱我多加衣服,天太冷,乘便又说了一句“三九四九,冻坏石臼”时,我想了很久,冻坏是什么意思?石臼能够冻坏吗?蕃薯冻坏了就是烂蕃薯,石臼冻坏了不成烂石臼吗?还有谈到月出的,农人有时在月亮下发一点感慨,那感慨自然不是月光如泻、月色多美之类,而是“十七八,快手婆娘杀只鸭”。十七八指的是农历,是农历十五之后的月出状况。还如:“晚秋北风晴天多,南风一起是雨窝。”记得,我曾努力地想过雨也有窝吗?屋檐下是麻雀窝,树干上是喜鹊窝,那么“雨窝”呢?一定是在云之上了。可是假如没有人去掏“雨窝”,这雨怎么会漏下了呢?
我曾问过母亲掏“雨窝”之类的话,母亲的眼神中有一点讶异,但没有告诉我答案。我便和东宅、西宅的小伙伴们,在刈羊草时一起望着天空,猜想着哪一朵云,乌白相间的说不定便是“雨窝”。
崇明岛上的谚语还说明,崇明农人抽象思维及语言的诗化表达,绝非一般。这些口语如果稍作整理、加工,便是今天也不过时的诗和散文的语言,如“寒水枯,春水铺”,等等。
因而,我为自己是崇明岛上的世代农人之后而额手庆幸。
我的岛啊崇明岛,你不仅给了我独特的地理环境,给了我永无止息的长江的涛声,你还给了我如此美妙生动的语言环境,以及少小时观天寻云找“雨窝”的记忆,正是这一切,后来成了我笔下诗和散文的一处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