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伙伴在民沟里游水时,要把“脚洞”打得震天响,这时候白白的花鲢鱼就会从水中蹦起,有的便蹦到了岸边的芦苇丛中。密密的芦根正好把花鲢夹住,我们便一人捧一条光着屁股往家跑。但,母亲会正色叮咛:以后不能抓鱼回家。因为这一条民沟的水面是两岸人家共有,非一家所有也。但,岛上的鱼太多,水大时,甚至还有蹦到路上来的,乡风淳厚,小孩游水抓鱼会当做美谈,说是年年有余。但,半夜三更张网捕鱼,然后拿到集镇上买钱的,就另当别论了。
在民沟边上摘下青青芦叶,然后折成芦叶船,放到民沟中,任其逐流而下,这也是一大乐事。有时还会在梦中遇见漂泊的芦叶船,假如被风吹翻,便大哭,母亲会把我推醒,我便告诉她:翻船了。
宅沟、民沟、竖河、支河,然后是干河、横河、长江、东海。崇明岛的水系如同蜘蛛网一般,成为一个网络,覆盖着每户人家、每块农田。崇明岛水系的源头,则是长江,西引江水,东拒咸潮,这是千百年来崇明治水的不二法门。但,沟河的开掘、疏浚、贯通、顺畅,使之成为一个淡水流转的体系,并且可以持续,那是治崇者和世代农人的多少辛劳多少智慧多少血汗啊!
据1989年出版的《崇明县志》说,到1949年,崇明全岛共有江海堤一百七十八公里,其中海堤十七公里;通江河港两岸支堤六百四十公里,横河圩堤三千二百公里。城桥镇、堡镇江堤的高程为六米、面宽三米,内坡一比一点五,外坡一比二。其余江海堤的高程均为五米六,面宽一米五至两米。港支堤的高程为五米六,面宽一米五。横河圩堤的堤顶高程不足五米,面宽一至二米。1942年,崇明县第一座水闸建于小元六港口,闸孔净宽三米,叠梁式木闸门以人力绞关启闭,三年后闸墙倾侧而废弃。
就是这些现在看来简陋、低矮的堤坝,以及深广不够的干河、支河及数以千计的短小的民沟,组成了孤悬江海的崇明岛的防灾岸线,及岛上几十万农人赖以生产、生存的排灌体系。
1949年6月2日,人民解放军解放崇明。
1949年7月25日,强台风、大暴雨和高水位的潮水同时袭击崇明岛,全县江海大堤溃决五百多处,毁坏堤岸七十二公里,扫荡冲平的堤岸五十三公里,水淹四十八万亩耕地,潮水兴风作浪登堂入室,这就是老一辈人至今提起依然心惊的1949年崇明大潮没。
“潮没”,是崇明的方言,意古而言雅:大潮没顶也。
是次大水灾后,崇明抢修江海堤五十公里。1950年到1952年的冬季,马不停蹄的兴修水利,使崇明岛南沿的江海堤百分之八十的高程达到六点四八米,其余百分之二十为五点八二米至六点一二米,堤面宽三点五米,1955年,又有五万农人加固加高加修堤岸,使坝顶高程达到六点八三米。1959年至1963年,全岛二百一十二多公里堤岸,堤顶高程统一达到七点二一米,面宽三点五米至四米。1974年,按照沿江沿海堤防高程八米,面宽五米,外坡一比三,内坡一比二的第八个五年计划的标准要求,从是年至1977年,培堤加高一百八十七点六公里,全岛二百○四点八五公里的堤岸普遍达到国家规定的标准。
到1984年为止,崇明全岛江海堤总长为二百○七点四七公里,其中1949年后新筑的第一线大堤一百四十三点二十公里,主要分布在岛的北沿。
1950年到1984年,崇明共培修加固堤岸九百一十五点八八公里。
现在的崇明大堤不仅能抗击南门站五点八米的历史最高潮位及11级台风的同时袭击,而且是一条浩浩然、岿岿然,既阻隔了大潮又能连接江海与沙洲风光的风景大道。站在这条大堤上,看崇明岛上绦野平畴、炊烟袅袅,而脚下丁字坝外江流汹涌、涛声拍岸,谁的心里都会生出一种敬畏,哪有比沧海桑田之变更加神奇的呢?设若是夜晚,江面朦胧江水似带江涛如鼓,而岛上江风习习灯火闪烁,在江水之上而又为涛声簇拥,江与海、江海与沙与人成为家园,这是个大家园啊,不仅属于人,还属于青草野花螃蜞螃蟹候鸟,这样的家园崇高而光明,这样的家园便是神圣家园了。
为了稳固这一处沙洲家园,如同笔者已经记述的那样,崇明岛人为之而奋斗的,除了耕耘垦拓,繁衍子孙,在千百年间,尤其是近三百年来,永远是修堤、筑堤、开凿河道、疏浚河道,让长江之水、淡水畅通地流转,并最大限度拒咸潮于岛域之外。
崇明岛稳固家园的堤防、水利工程,不是一代人、几代人的努力,而是崇明岛上自有人开发居住以来,从未停止不敢稍有懈怠的事业。
那堤那坝,是一层一层垒高的啊!
那河那沟,是一锨一锨凿通的啊!
面对江风海浪分秒不息的冲击,崇明岛的保滩护岸工程,仅以丁坝为例,同样源远流长。
丁坝,丁字形土石坝,大潮时可分流减弱来潮之速度、力度,以保护大坝。最早的丁坝建于1894年即清光绪二十年,在南门港至青龙港之间,建有丁坝三处:大树坝、青龙坝、朝阳坝。至1949年时,岛上先后建有丁坝二十三座。丁坝的建造之法,以柴排沉底,排上堆石,呈丁字形。也有以三角形木桩夹石成坝。这种行之有效的工程,可能与源于中原地区封堵黄河决口的桩柴堵口法有关。
1950年至1958年,崇明维修了堡镇、南门东西一带丁坝二十三座。1960年起至1984年新建丁坝188座。新建丁坝的结构形式为沉木排抛石稳固之后再以块石砌护面;也有钢筋混凝土沉箱式、钢筋混凝土桩板式等,崇明岛现有丁坝长度为两万四千六百九十七公里。
因为沙洲涨坍沙状无定,崇明的河道也只能随之兴废,到1911年即清宣统三年时,崇明全境西起陈元兴港,东至灯杆港,共有河港一百一十七条。1930年时,岛上有通江大河八十条。正是这些河道,基本上维持了崇明岛水利的运行,保障了粮食和棉花的生产,生产力低下,经济落后,自不待言,但崇明农人在1949年之前“苦粥苦饭”的生活尚可维持,只有逃荒讨饭的人到崇明来,没有崇明人出去逃荒讨饭的,这是世代崇明人的自豪,同时也为后代子孙的经济发展打下了基础。
崇明岛真正得到稳固,一方家园可以无忧无虑地面对年年都有的台风、巨潮,是在1949年之后,历届政府无不以水利为要务,从不敢掉以轻心。1950年,政府拨河赈粮五十万斤,疏浚南北向河道五十七条。1951年,又拨河赈粮三十万斤,浚河三十一条。1952年,疏浚大河五十一条。1953年,崇明岛西北部的八个港口以及东部的下草茅港、新出港、斜路港、开港相继堵塞,咸潮倒灌来势凶猛,当年三十八个乡减产。是年冬天,政府动员、组织万千农人生产自救疏浚南北干河五十三条。1954年,南通专署拨专款,用于崇明岛西部大范围粮田区按设计标准疏浚河道。1956年,江苏省提出崇明水利治标与治本相结合,除了又疏浚三条大河外,在庙港南口建闸,截弯取直,河、闸配套,改线,延伸接长。1958年、1959年期间,先后整治、疏浚南横引河、新河港等二十五处河道。自此连年不断,浚河修堤,每年冬天在工地上的农人少则几万,多则如1978年、1979年有二十三万农人和干部、技术人员挑泥拓河,疏浚河道,其场面之壮观难以形容。
1954年到1984年,崇明岛上共疏浚、拓宽、新开骨干河道一百四十四条(段、次),计总长度为三千零一十六点一八公里,完成土方六千零四十二点九五万立方米,总投资二千零九十一点四九万元。岛上的排涝能力由每天可排雨量七十毫米,提高到一百三十毫米。
从下文的记录中可以检索出这样一些信息:
从1954年开始,崇明水利建设的力度不断加大。
其间,间断的年份,仅为:1960年,1962年,1969年;三十年中,没有大规模兴修水利的只有三年。1960年、1962年的空缺,是在国家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这三十年中,崇明县的主事者屡有更换,同时又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崇明岛兴修水利、垦拓耕地、稳固家园的劳动,或者说奋斗却从未停止过,可为一叹也!
历史啊,当我们活过今天,今天成为昨天那就是历史了。可是从天地自然而言,我们还有我们的前人和后人,却无不生活在几乎是永恒的历史中。那天空无论是朝晖还是晚霞或者是星光月色,不都是历史的吗?还有江河大地、堆砌成崇明岛的沙子、每一粒沙子,却包含着亿万斯年的大历史。我们生活其上,我们把家园建筑其间,我们只是倚靠历史而显得厚重,我们只是吮吸江河才显得灵动,我们只是为日月辉映方能得到精气神。
人类确实也在创造历史,创造着堪称辉煌的文明史。
人类当然不能忘记,人类创造历史的大舞台是天地山川巨浸,无此即无它,无它即无一切!
崇明岛的沙、田埂、堤岸河渠,那道路,那流水,都告诉我:历史是延续的,是无法割裂的,假如长江的后浪永远在指责、否定它的前浪,长江还是长江吗?历史如同时间之矢,所经之处总有脉络可寻……
敬畏河道、敬畏流水、敬畏历史吧!如同敬畏这岛上的沙子。
今人很少说及的是崇明岛上横河、民沟的整治,横河是南北大河之间东西走向的支河,横河之间南北走向的小水沟,则是民沟。1984年,崇明岛共有横河六百二十三条,民沟一万五千零八十条。
1949年之前,横河面宽六至十米,民沟面宽二至四米,标准较低,排蓄能力差。但,我们应该注意到崇明岛的干河、支河、民沟的水利体系是几百年行之有效的历史经验和积累,凝聚了先人的血汗与智慧。正是有了这一切作为基础,才有可能自1949年之后,政府领导之下,农人齐心协力,谱写了崇明岛辉煌的水利新篇章。
1949年至1956年,在每年冬春开深捞浅,寒风凛冽中农人赤脚穿鞋或者在河底用长锹掘泥,或者用泥络担子挑泥运泥。这个冬季掘出来的泥不仅疏浚了水道,而且这种泥农人称为“生泥”,从沟底掘出来挑运到沟边地块,经过一个冬天的冰霜冻结,开春后打碎铺在田垄中,是农人喜欢、土地也喜欢的有机肥料。
1957年冬至1958年春,兴修小型农田水利,深得农人之心,浚横河二百条,标准为河底宽二点五米,标高一米,边坡一比二。疏民沟一千八百条,底宽一点五米,挖深二点五米,边坡一比一。1958年冬,疏浚了八十三条横河及所有民沟,这一个冬天完成的土方量是二千六百九十万立方米。1960年起,每年冬春之交按计划疏浚治理横河、民沟,有的还加以拓宽。到1984年,崇明全县六百二十三条横河全部经过周期性治理,一万五千零八十条民沟中的百分之六十,经治理后基本符合排水要求。
以上从1989年出版的《崇明县志》上摘录的资料,翔实而又可靠地告诉我们;自有崇明以来,对沟、河、堤岸等关乎水利大计的投入与治理的力度和效果,莫过于解放以后的几十年。南岸坍塌停止,北沿和岛的东西两端继续淤涨,稳固的千年崇明岛,同时又在现实生活中演绎着依然是沧海桑田的古老而又鲜活的奇观。
令崇明岛人扼腕的是岛上地表水质的变化。
那些在我记忆中沟的两边芦苇簇拥、流水清清可以掬而饮之的横河、宅沟、民沟,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起,因为农药、化肥及乡镇企业的污染,已经不能饮用,沟河两岸的芦苇也随之不再。宅沟因为设立居民点而普遍消失,崇明乡土风貌中一个最具特色的景观单元,从此飘逝。笔者曾于2005年回故乡作水利的专门调查,在“万河整治”工程中,崇明民沟的生态状况得到了改善,但水依然不能饮用,沟与小河、大河的连通仍然阻隔,民沟两岸地平土净,却不见芦苇。需知芦苇是崇明岛自古以来一千多年的标志性植物,它的丰富而又发达的根系既可以稳固沟岸,还可以起到对水的净化作用,何乐而不为?
在儿时风光不再的民沟边上漫步,我想到当年又窄又浅的民沟里流淌着的是源头活水,其中有鱼、有水草、有蝌蚪,捧起来就喝,喝下去的是湿漉漉的清香;谁会想到农药、化肥的大量施用,却让三面环江的崇明岛,失去了洁净的地表水?历史常常会出其不意地给出难题,就在崇明岛大兴水利几十年,粮食不断增产之后,却出现了地表水质恶化的严峻考验,孤悬江海的崇明,同中国乃至世界一样,也在面对环境问题中最险要的一个问题:水!
水啊水!
长江奔突万里,从崇明岛两端分成南北两股水道,滔滔入海,不远处,引长江西来之水的崇明第一闸——崇西水闸正在开闸引水,长江水,源自唐古拉山喀拉丹东雪峰冰川的长江之水,正流进崇明岛,流进土地和人的血脉中。
一切都是因为长江,让我们说:感激长江。
守望长江,就是守望我的沙洲我的岛。
一个儿时的梦,绿梦,因为涛声雨露的滋润而久久不逝;因为荻花的曼妙飞扬而风姿独具;因为田埂路的溯源伸长而悠悠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