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崇明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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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河道记(1)

崇明不仅河道纵横,就连关于河道的名字也至少有五种。两沙之间,流水久远之后水道变窄,农人因势利导成河渠者,称之为“洪”。如“三沙洪”、“白米沙洪”等,亦可想见当年沙状。入江入海之处,潮汐往来船舶可碇者曰“港”、“滧”,港形有曲又曰“湾”,两沙交界决土为水道或纵或横蓄泄用水者谓“河”。这种河是“官河”,而为沟通官河于宅前田间农人们自凿者曰“沟”、“民沟”。

少小时经常为这些名字困扰,不都是流水的河吗?其实,不同的水道之名意味着不同的水文状态,甚至其“官”、“民”属性也可立判,其中有深意。

就在近二三百年间,崇明沙状涨坍无定,昔为江海之口岸后来涨成崇明岛腹地的,如双港、庙港是也。这些地名,一直沿用至今,不仅古老而且包含着水陆互换的沧桑之变。对我这样的好钩沉历史的好事之徒来说,此类地名又多了一处可以怀旧遥想历史上的港口、风帆的去处。

民国的《崇明县志》称:“也有昔为腹地之河今全坍濒江海而仍名为河者,如新开港坍没而梅家竖河成为港口是也。”

笔者在崇明岛上对河、港的追思中感悟到:沧海桑田的过程,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至少对崇明岛来说这个过程自东西两沙出露之后,延续了近千年。这是江海、水与沙互相调整的过程,也是一处桑田不断壮大趋于稳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的极大部分时间中,人的作用微乎其微,人力岂能胜天?

崇明岛最后的相对稳固得益于人类采取的各种江海堤防工程,但根本的原因是崇明岛自身在涨坍千年后,江海、水沙关系的调适大致完成,从而趋向稳定。

崇明县民的治田之法,以引江水——淡水、拒海水——咸水为宗旨,所以划疆筑圩、各凿民沟。所谓“十夫有沟”也。由沟而河而港而放乎海,即古之“百夫有洫,千夫有浍,万夫有川制”也。

没有长江水,没有淡水,即便垦拓之后有了土地,这土地也是沉寂无收的啊!

可以说自有崇明沙之后,世世代代的崇明人从未停止过的一种劳作、一种奋斗,便是挑泥做岸,兴修水利,以及观察江海之水情水势而引淡水拒咸水,以利农事。

那些曾经的堤岸皆已坍塌无存,随着沙状的变化,崇明的堤岸必需随之而变,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今已不存的、断断续续的、用泥土堆积的堤岸,是由哪些农人砌筑的?当坍落时会有轰然大声吗?

崇明人以水为命,以坝为障。

领政崇明的官员也往往以修堤筑坝而留名史册:

明嘉靖中叶,知县孙裔兴在吴家沙筑官坝以御咸潮。

清顺治初,知县刘纬筑刘公坝于平洋沙。

清顺治十二年,知县陈慎筑平洋沙堤也名陈公坝,坝长二千八百二十四步。

保定沙坝、永宁沙坝,由顺治年间知县龚榜修筑。

平安沙坝于道光十八年邑人张瑞生筑。

北洋沙堤由知县卢復元、典史孙汝楫修筑在明万历二十一年,这一工程相继修筑到清朝,参与其事者有张世臣、熊开元、刘纬、陈慎、龚榜等。北洋沙堤起始在新镇、孙家、吴家、袁家四沙,至享沙、南沙长五十里。修在雍正年间的《崇明县志》云:前此咸潮浸灌,田悉无收,北洋沙堤筑后,尽成沃壤,并植桑其上,有桑堤千顷。其旧址之一部分在日新镇至竖河镇约十八里,宽五丈,有岸沟存,可见岸形。农人谓之老岸,即北洋沙堤之遗迹也。

赵公堤为乾隆时知县赵廷筑,按当年的《赵公海岸碑》记,堤有两处,始自北而东,由东三沙至十滧,离海五六里,广五丈,高一丈,面宽二丈;继由西而南,从平洋沙至蒲沙套圩,共长百余里。捍御海潮,百世利赖。光绪三十一年,巨潮,堤外人畜淹死无数,田芦扫荡。赵公堤内棉谷丰收。乡人感念,集资重建赵公祠于玙镇南。

杨惠沙堤,光绪三十二年龚其杲筑。三十一年大潮没之后,杨家、惠安两沙受害尤甚。龚其杲提议以工代赈筑大堤,获知县杨士晟赞同,由龚其杲主事,协同各农户,悉心规划,自杨家沙、惠兴竖河海坝起,东至节字圩转南至无字圩绕西至四滧,至惠安沙止。长六千七百二十一丈,基广五丈,面宽一丈,高一丈。阅八月竣工。“堤成后咸潮不入,沙洲丰腴,民享其利,功亦伟矣!”(《崇明县志》)

杨惠沙堤共用银三万八千两,除去截留漕运款二万两之外,皆杨家沙、惠安沙农户分摊出资,这是杨惠沙堤可记的又一笔。

古代时为避风潮之害,除开筑堤坝,另筑高台名为墩,如果堤决水淹走避不及,则可以登高台而暂安。

清雍正十年,秋潮大发溺死者无算,知县高国楹造济民墩,又称避潮墩。按各农户田亩多少分工筑墩四十二座,后年久废削。乾隆十六年,知县王纬查明旧址修复济民墩,并新增九座。每占用民地一亩便于新涨沙涂划拨二亩为补偿。

旧时县志记载的济民墩遗迹尚存四十三座,分布全县各地,也可见当时对江海水患之防备,不可谓不尽心矣!

四十三济民墩县志记其地域:“一在外津桥,一在虞公街,一在西民沟,一在施翘河,一在东庙,一在豆腐街,一在学宫东,一在演武场,一在虹桥南,一在头滧,一在新河镇西,一在鳌阶镇西,一在蟠龙镇,一在新河镇南,一在堡镇南,一在五滧镇西,一在五滧镇东,一在五滧镇,一在七滧,一在米行镇,一在堡镇北,一在三合镇,一在陈家镇,一在北盘滧镇,一在南盘滧镇,一在平安镇,一在貊貔庙镇西,一在貊貔庙镇东,一在西三江口,一在沈家湾南,一在东三江口,一在油车湾,一在滧村镇,一在鳌阶镇北,一在后西民沟,一在四滧竖河,一在虾撇滧,一在长安沙,一在官尖,一在朱华港,一在向化镇,一在三和镇。今又查增者三座,一在界排镇西,一在界排镇东,一在二堡镇,共现在墩四十六座,其余坍没者,一在虹桥北,一在二条竖河,一在海梢镇,一在湾港镇,一在新开竖河,一在杨家河西。又二座,一在东半洋沙,一在西半洋沙,已于乾隆三十三年划归海门境矣。”

崇明的水利环境是:岛外四面环水,岛内沟洫纵横,旱潴潦洩,南北贯通,其水网之发达,岛外之水与岛内之水的沟通,恐怕是内地诸邑无可比拟的。

有一利必有一弊。江海潮汐挟泥带沙而入,除了涨出新的沙洲外,也沉积于河道中,假如积岁不疏,便会淤浅壅塞,就有旱潦之患。崇明千余年来的经验是:治崇要政,水利莫亟!

自清光绪以来,崇明外沙水灾连连苦潦不断。当时主政崇明的官史便定下一法:业食佃力,即地主、粮户供食,佃农出力,开凿大河十多条。开发较早的崇明内沙的河道,有的挖于数百年前,也已经日渐浅隘,当“异日环岸沙涂涨合,泄口弥远,旱潦水患必多”(《崇明县志》),积千百年来治水之经验,在民国时,崇明的治水者提出“规复旧制”有“三要”必当遵循。

“三要”之一:定深广,河渠之深几许广几许也。元朝至元中,当时的主政者奏准朝廷,崇明土地沙状三年一丈量,凡两沙交界处取中线,划官河横河基一条,名干河,横阔二十五步,两岸马道各阔二步。东西交界处,划官河竖河基一条,名支河,河面横阔十六步,两岸马道各阔一步。

“三要”之二:均徭役。明嘉靖中,因河工劳役分配不当,穷人不服,河工难浚。知县孙裔兴下令,河工开始之前,地方丈量明确长若干步,通过沙状若干顷,每户计田若干,该开若干,造册立案报到县里核准后开工,“役无规避,工立浚焉!”看来其中的关键在于透明而公平。

“三要”之三:杜侵占。崇明岛上曾屡有侵占官河的事件发生,以致河道不畅民怨沸腾。官河基本有明令尺寸之制,后来荒废得不到保护,人与河争地也。结果是河道淤塞水流不畅。明天启二年,知县唐世涵下令拆私占官河河基房屋三十余所;崇祯九年知县李招凰勒令占河基者自首,所拆房屋更多。邑地士商、农人议论纷纷,旧有典章,官河丈尺既定,为什么不去执行呢?

崇明岛的历史就是一部千年拓荒史、千年治水史。

县志记载的仅仅是自明朝到清末的“治河之绩”,就可以约略看出水事之繁,而于沙洲兴衰关系之重。

明隆庆中开施翘河,西引淡水,东拒咸潮。

万历三年开干河九条、支河三十条。

万历二十六年,杨家河、大通河淤塞,“知县何懋官驾飞仙舟以度深浅”后,明令开浚。

崇祯十一年,知县蒋季诚以青龙河在学宫之“巽”位,令开竣并凿巽口河。

清顺治六年,知县刘纬勘察乡里,凡是民沟浅狭细流不畅者,“颁式限浚”。

康熙九年,联福沙涨合,自二滧至四、五、六、七、八滧皆壅塞。知县王恭示谕开浚,因工程巨大而未竟。十四年,知县沈尚仁于平洋沙、东大埠沙之间凿运河,长十二里。又督浚自平洋沙迄高头沙诸河。

雍正五年,知县张文英浚施翘河,乡绅施钟捐资。

乾隆十七年,疏浚青龙港及南北转河。

乾隆十九年,疏浚小竖河。

乾隆二十五年,知县赵廷健有鉴于河道淤塞非一河一渠之疏浚可治,率农人“大浚施翘河、杨家河、大通河、新开河、便民河、双港、太平竖河等,并勒碑以记其盛”。赵廷健碑记实为论述崇明田制、水利之文也。如:崇明田志,两沙状相接处界以官河,官河者,决浍距川之道也。农人又开凿河沟引官河水以溉,则为民沟,民沟者所以有别于官河也。然而潮汛一来拥沙入港日有所积,崇明东部“所谓一岁而淤三岁而满者所在皆是也”。疏浚之令既出,农人“闻令欢趋”、“不阅月而工毕,官廪无费,蒲鞭不施,不易朝常,不妨农务而潮汐往来无有反壤填隘之害,潦得以泄,旱得以滋”。

碑记最后动情地说:“惟冀后人循迹而治,斯幸矣!”

乾隆三十三年,知县张抡甲浚大通河、三河;乾隆五十七年浚中横河;嘉庆二十年浚施翘河;道光二年浚城内转河;道光十七年浚汇龙河循施翘河西与南门港合流入江等等。

其实,鲜见古籍记载的崇明河沟中还有一种沟,名宅沟。民沟是一个村落之沟,宅沟则是一宅一姓之沟。崇明风俗,一姓之人居一宅,宅院类似于北方的四合院,周遭以沟围绕,大宅门之前还有吊桥。宅沟之设一为用水之便,一家一个木板搭成的水桥;二为防盗防偷。宅沟中养鱼、种菱角,沟边种茭白,沟岸种杨树、桃树、柿子树、小竹园。竹园及树木会招来各种鸟类,喜鹊为多,鸣叫之声四时不断。

倘是夏日清晨,宅沟沟沿会有青虾爬附其上,小鱼成群游动时,沟面有水波纹一圈圈地舒展。家家都有钓鱼钩,鱼钩是自制的,用母亲缝衣服的针在灯上烤一会儿,然后掰出一个弯度来便可以了。有时不用钓,我亲见过我姐姐涉水沟边,轻手轻脚前行捉虾,一个早晨捉了一大碗青虾。

细想起来,我为水所感动并且觉得神秘,是从距离我最近的宅沟之水、玩水开始的。

宅沟里的水总是清盈的。

宅沟之中似乎蕴藏着太多的珍奇,鱼虾、茭白不说,还有成群结队的小蝌蚪,品元伯一到夏天就用手捧起宅沟里的水和蝌蚪,一仰脖,就灌到肚子里。我只是玩水,不敢喝,大人们虽然都说活吞蝌蚪可以治病,但真正捧起来喝的就品元伯一个。

崇明岛上一天的生活,其实是从母亲到水桥上洗刷开始的。

我家后门口的水桥,还会引起对早逝的父亲的联想。听母亲说,父亲喜欢吃自家酿的米酒,也叫老白酒,吃醉了,会摇摇摆摆地走到水桥上洗把脸,有一次却摇摇摆摆地跌进了宅沟里……

崇明岛上的孩子往往是在宅沟里开始学游泳的。因为水面多河沟多,一到夏天烈日炎炎之下,又都想往河里跳的时候,大人们便管着孩子不让去游水,说那些竖河、民沟里有“落水鬼”,河畔上的大杨树下还有“吊死鬼”,“吊死鬼”舌长七尺,“落水鬼”披发一丈。“这些鬼不是晚上才出来吗?”记得我曾怀疑过。

“白天在芦苇丛中等着呢!”母亲说。

折中的结果是我可以到宅沟里洗个澡,但只能围着水桥转。我用两只手抓住桥,人便浮起来了,于是学别人的样打“脚洞”,水花乱飞,小鱼儿们纷纷躲闪开。就这样居然也学会了游水,但只是“狗爬式”。前些年偶尔去一家饭店的游泳馆健身,还是“狗爬式”,几个老外直笑并且冲我竖大姆指,我想他们不会或者甚少看见这种游泳的姿势了。

会游水了,人也长大一点了,母亲就管不住了。记得是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几个小伙伴们商量着要弄清楚,宅沟是怎么和民沟连通的,原来在宅沟梢的土坝下埋有一根粗毛竹管,这毛竹管里一定会有鱼虾之类,于是便趁大人们在地里干活时,我们找来一小张网,然后分头下水摸到水管,一人用网套住管口,另一人用细竹头在水管里来回捅,不一会儿有几条粗壮的黄鳝钻进了网中,于是大胜而归,那一天晚上,母亲做的大蒜头红烧黄鳝真是好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