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不是别人分配给你的,一切都要通过竞争得来。所以就必须从小学习竞争,体育也就成了最重要的教育手段之一。像我们这代人,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中长大,习惯于听人家安排、走固定的道路。在人生的半途突然转轨,面临的心理压力、需要的勇气恐怕都比现在的年轻一代要大。幸运的是,体育教会了我人生这一课。我走到今天这步,实在要感谢那些穿烂了的跑鞋。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说,中国人重教育不重体育,或者说不把体育当教育。喜欢动动筋骨的人,最多觉得体育无非是“锻炼身体”,是出于健康的考虑。很少有人会认识到:体育也是一种精神生活。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体育作为自己基本的身心修养,受益良多。在最低级的层面,体育是一个心理疗程,能使人摆脱抑郁和沮丧。在更高的层面,体育帮助人领悟人生,呼唤出追求理想的勇气。
1989年10月30日,我度过了28岁的生日。我对自己眼前的生存状况不满意,决定换个活法,出国留学。当时,我的英语程度几乎是零,最多是《新概念英语》第一册的水平。10年前(1979年)高考时,英语仅考了10分。那时“文革”刚刚结束,考虑到中学的英语教学大部分已经荒废,所以英语成绩在高考总分中只算10%。这样一折,我的总得分也就是1分了。其实这10分也是蒙出来的。回想起来,我在考场上拿着英语卷子,勉强知道在哪里写自己的名字。心里牢记老师的话:见了选择题,别管懂不懂,一定要随便圈几下,如果蒙上10个,总成绩也能多1分。我最后的总成绩不低,是408分。1979年北京文科过400分的仅15位。所以,我这个英语“白卷英雄”,还是风风光光地进了北大中文系。
进了北大,开始有英语课。老师刚刚从干校回来,教得还挺卖力。我则对学英语全无兴趣:我是要当文学家的人,学外国话有何用?当时正好古典音乐流行,我对贝多芬如醉如痴。英语课上,老师上面讲,我脑子里贝多芬的“第九”就响起来。那可是“第九”呀!到了高潮处,难免有点情不自禁。惹得老师大声痛斥:“有些学生最基本的东西都学不会,还不好好听,在那里摇头晃脑!”两年之后,公共课结束。我算解脱,再也不碰那东西了。
就这样毕了业,到《北京晚报》社工作,后来又进了中国社科院政治学所。英语不是没想学过。但那时心浮气躁,忙着给报纸采访、写文章,哪里坐得下来?试了几次,马上就放弃了。结果,在朋友中,我学英语的事情已经成了个笑话。小时候不好好读书,父亲动辄训斥:“没有恒心,浅尝辄止,半途而废。”看来真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我这辈子想学英语算是没有指望了。
所以,当我宣布出国计划时,从家人到朋友,都说我疯了。28岁,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就是人生的半途,已经不是学新东西的时候了。妈妈说我要换个工作、干点别的都可以,就是出国这条路不能走。因为出国必须精通英语,而掌握英语非有童子功不可,不是一个近30岁的人能干的。一位北大的同班,听了也摇头:“到这个年纪,我过去学过的专业如果撂下,就再捡不起来了。更不用说学这种必须从孩子时期开始学的东西。”我则继续“狡辩”:“看看那些外语专业的人。他们怎么样?不就是埋头4年吗?我这么干4年,不就有外语专业的水平了吗?”大家对我的驳斥也同样斩钉截铁:人家是从18岁学,你是从28岁学。能比吗?
28岁是否能和18岁比呢?我一时自己也没有把握了。这时候突然想起了长跑。记得大学一年级,也就是18岁的时候,我在系运动会上第一次跑3000米,拿了第二,成绩是11分01秒。后来由于腿受伤,就再没有跑过。于是我决定试试:如果我能在3000米这个项目上达到18岁时的水平,为什么就不能像一个18岁的孩子那样学英语呢?
我就这样开始了艰苦的训练。那可是北京的冬天。不管刮风下雪,我肯定早晨6点出门。两个月后一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破了11分!这是我从来没有达到过的成绩。要真参加比赛,有人竞争,成绩会更好。
由此,我建立了这样的信念:即使是处在人生的半途,生活也永远可以重新开始!
我对自己的智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学什么都算快。但是,一学英语就明白,我最多不过是中人的才能。这也许和年龄不无关系。更何况,我哪里有大学本科生的条件?自己有工作不说,很长时间,根本没有老师,只能独自关在屋子里读。那时能够借到的,是一年前的《时代周刊》。拿来找个文章就读。开始真是两眼一抹黑,一行好几个单词不认识。一句话没有读懂,就已经筋疲力尽了。这样学英语,就像走在一个永远看不到洞口的亮点的隧道中,对前途一点谱儿也没有。但是,我回到跑道上,意志就坚强起来。那时我练长跑,和学英语一样苦。每天都要计时,争取比头一天跑得快一点。现在才知道这是最糟糕的训练方法:不仅体力不能恢复,而且容易受伤。但是我在心理上受益不小。每天早晨到操场,就像过一道鬼门关。我面对空空荡荡的400米跑道,想着下面25圈怎么保持速度,心里时常发抖地自问:“你能打败它吗?”事实上,我没有一次退缩。成绩在一点一点地进步。当跑完看看跑表,发现又快了十几秒时,我就相信,英语也将会是如此。
在四堵墙中读英语,就得有跑这25圈的毅力。我当时给自己立下规矩,遇到一个单词,就在本子上记下来,只记英文拼写,中文意思要脑子里记。等本子上有了四五行英文单词,就回过头来重温一下,想想中文意思是否还记得。忘了就再查一次字典。这样,一天六七个小时下来,本子上150个单词左右。临睡前复习,还能记住120多个。第二天早晨再看,还有100个能记住。当然过几天会忘,那我就不管了。因为每天阅读量这么大,只要是常用词,早晚会再出现。就这样,持续几个月,很快从《新概念英语》第一册进展到能够勉强看《时代周刊》了。
从1989年年初冬立志出国,到1995年春接到耶鲁大学东亚研究硕士班的录取通知,一共5年多。我开始学英语时已经结婚,妻子没有工作。两人靠社科院不到200块钱的工资,难免上顿不接下顿。一没钱,就给媒体写稿,因此还成了个小有名气的足球评论家。可想而知,这也消耗了我不少精力。不过,不管怎么挣扎,我每天不忘两件事:早晨跑步,有时达到2万米;然后就是关在屋子里读英语。
到了美国后,我还继续训练,而且成绩还在提高!我在36岁时,开始学日文,和本科新生一起上课。记得第一天上课,坐在我边上的女孩子,就是我上大学那年出生的。耶鲁的日文课重得出奇。我那副吃力的样子,让一些日本老师也看着摇头,很多在我上大学那年出生的孩子最后都放弃了;但我一直坚持了下来,后来还到日本进修一年,现在也不停地用日文做研究。
在美国,我参加过3次地方的公路越野赛,居然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亚裔跑在我前面过。黑人体育才能突出,但只有一次大型比赛中有几个黑人在我前面(那次我自己仅跑了第二十二名)。儒家文化圈中的人,对体育普遍不重视。参加这种地方业余比赛的,多是白人中产阶级,人家教养很好,体育是修身的重要科目之一。黑人文化不高,这种活动也很少参与。黑人社区的文化,也不把体育当做教育。
西方自古以来,体育就是训练精英的重要手段。为什么如此?这里当然有许多历史原因。不过在我看来,这一科目一直在人家的文化传统中保存下来,一个根本的理由是其对人生的教益。学习人生时面临的基本悖论是:你必须从自己的经验中学,很难学到没有亲历的东西;可是一旦亲历,即使学到了东西也太晚了。比如,站在人生终点上的人,对人生的领悟也许最多,但也最派不上用场。体育的好处,是能够在短暂的时间里把人生以游戏的方式给你演绎一遍,有始有终,让你懂得怎么奋斗,怎么处理和队友、对手的关系,怎么去制胜,怎么输得起,怎么在逆境中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