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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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族灭之仇

铁奴听闻清澜江决堤了,下游被淹了良田无数。心想,说不定是赈灾之事,让皇上生了国舅爷的气呢。

当年越氏一手遮天,朝中为官做宰的,不少是越氏的门下生,哪一个犯了错,弄得皇帝迁怒老侯爷和国舅爷,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国舅府上下都一心等着国舅爷回来,可是他们的国舅爷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铁奴喂过马,走回去跟妻子儿女一同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的国舅爷被皇帝下旨革去爵位,逐出京城,永世不得踏入朝发一步。

而国舅爷在回叶云的路上,被太子的人马拦截,国舅爷越嵘被杀于朝发城外三十里的折柳亭。

此事传到叶云城,已经过了一个月。随之而来的还有太子的大队人马。皇上下旨将叶云城交由太子统领,边境守军尽数纳入太子麾下,越家经营数十载的一座叶云城,就这样被太子据为己有。

越家军抗旨不尊,皇帝以乱党为名,下令太子清除越家军。

如此,百姓看到的,是太子的大军兵临城下,将他们如猪狗般屠杀。

太子延德下令封城,凡是越家亲眷,一律处死,连越宅的一匹马也不能放过。侯爷府和国舅府就在一条街上,太子的亲兵将街口堵住,里头的人就很难逃出升天了。亲兵在侯府街上大肆屠杀,一连杀了三天三夜。老侯爷府和国舅府上下近千口人,甚少幸免。铁奴躲在马粪堆里,才勉强逃过一劫。

杀戮过后,太子又下令放火,整条侯府街被付诸一炬。铁奴他们几个幸免的人,趁着大火,将那些没死透的人拖了几个出来,没来得及救出来的,就只能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

好在叶云城处在边境,出了城门再往外,就是霜叶二地。他们驯马的人,常常出去帮主人找些野马来驯养,关外的路也走惯了,于是背着伤者,趁着夜色往城外跑。跑进山里躲着,过了一个多月,才敢扮作采集药材的人,下山打探情况。好在当时侯爷府人口太多,又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太子实在无法核对人数,因此也没人找他们。

当时的叶云城,已经沦为地狱一般的存在。越家军的将领和副将,以及军中凡有军阶之人,全部斩首,头颅悬挂于城门之上示众,人头密密麻麻,有如一只只硕大的苍蝇爬在城墙上。军属中,女者为妓,男者为仆。因为怕他们有后,竟连三岁小娃也一律阉割处理。而女子因受不了折磨而自杀者,不计其数。

至此,越氏一门,从景国五大家族当中彻底消失。

铁奴颤抖着讲到这里,阿星已经因为震惊而跌坐在地上。

她完全没有准备好,就听了一个这样的故事。自从一朝成为东宫妃子,她最怕的,就是皇权斗争之下,那些令人发指的恶行。这个故事就算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足够让人心惊胆寒,脊背生凉。

何况这个故事里的那家人,姓越。

阿星呆呆扶住铁奴,却早已没有力气把他扶起来。她身上的力气用以支撑自己不倒下,已经花尽了。一老一少,只能这样僵硬的相扶。

最后阿星用一种根本听不出是她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越家人……都死了?”

铁奴说不出话来,只是哭,老泪纵横。

阿星双唇嗫嚅着:“那我……那我爹爹呢?我爹爹是越家的什么人?”

“主人……是国舅爷的旧友。”

“我爹爹不是越家的人?”

“……”

大厅里落针可闻,铁奴的哭泣已经趋于无声,而他始终没有回答。

是默认了吗……阿星想。她的呼吸变得深刻而急促。

她迫不及待的张了张嘴,却将就要出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如此犹豫几番,才缓缓问:

“那……那我呢?爹爹……既然不是越家的人,为什么,我又姓越呢?”

那一瞬间她为这件事找了无数个理由。

她想大概是父亲和她一样,思念亡友,所以连女儿的姓名也能改作亡友的姓名。她好想问一问那越家是否有个小姐,那个小姐是否也叫阿星。父亲是否和那位小姐有旧;她甚至还想过,父亲会不会是越家的私生子,不被承认身份的人?

她想了很多理由,可惜没有一个是答案。

“主人当时还在朝发,当他闻讯赶到叶云城的时候,侯府街早就烧成一片废墟。主人找到我们,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那时候,少主已经长了好几岁……主人说,少主,是太子派人截杀国舅爷的时候,他乘乱从乳母怀里抢出来的一个婴儿,当时国舅爷带去京城的小妾,有两个已经有了身孕,少主究竟是哪一位所出,主人也弄不清楚……”

“什么叫弄不清楚!”阿星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乘乱抢出来的……既然是乘乱,你们怎么知道我是越家的孩子!爹爹为什么要骗我!既然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了!”

“星儿!”

严思照将情绪激动的越星按在怀里,大手揉着她的头顶,安慰道:“大祭司不告诉你,是为了不让你伤心。越家这场血灾,任凭谁听了,心里都不会好过。”

阿星抓着严思照的手臂,表情忽然变得很紧张。

“皇上……皇上他知道吗?”

“大祭司固然不敢欺君,父皇……他是早就知道的。”

阿星凝望住他,哽咽了一下,又问:“那你呢?你……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呢?”

严思照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有了一丝不忍,他甚至有些想要退缩,或者躲闪。但他终于没有。他是个男人,需要直面他的女人,直面她的不安的,难以置信的,充满悲痛的眼神。就算全世界都从她的悲剧面前逃开,他也不能逃。

严思照回望着她,却良久无言。

阿星的心提起又放下,又提起又放下,严思照始终一言不发。

“你也……从一开始就知道?”

严思照终于点了点头。

……是啊,他当然应该知道。还记得她在宫中的时候,就经常听人说那样一句话:

有什么是皇上和太子殿下不知道的呢?

他们父子,是同心的。阿星在王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人说过皇上和太子之间心存龃龉。这在皇室之家,也真是极其难得的。

所以他当然应该知道。

他们瞒了她太多事情。

不管是爹爹,还是她的夫君。

阿格思的死因,她入宫的原因,东宫的局势,此番出宫的目的……甚至还有她的真实身份,他们全都瞒着她。

她居然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跟着他奔波了千里万里。

她的眼神一点点从严思照脸上移开,双手脱力,缓缓下垂。

心有些疼,像是有什么东西直直的扎进来,借着自身的力量,缓缓往肉里陷入,陷入……那样的心疼,无法阻止。

铁奴忽然重重的磕了个头道:“少主人,虽然现在没有证据说少主人就是国舅爷的遗孤,可老奴相信少主就是国舅爷的女儿,因为少主的模样,和国舅爷……实在是相似啊!”

阿星的身体微微有些颤动,像是触了电,很短暂的那样一瞬。她将目光移向伏在地上的铁奴,喃喃问:

“和他……相似?”

忽然听见门外一声通传,却是周淩走了进来,只见她纤长的手上拿着一个细长的盒子,走到阿星面前跪下,将盒子打开,双手将奉上。阿星不自觉的看过去,那盒子里是一卷画,用黑色的丝绦系住。

周淩道:“主人曾经绘过侯爷和国舅爷的画像,一直命奴婢们收藏在大衍城中,供侯府与国舅府余留的家眷缅怀祭拜之用。那些还活着的家眷们,一直被主人安置在这里……少主若是有心,可否与她们相见?她们……都想着有生之年能和越氏遗孤再见一面呢。”

阿星抬起颤抖的手,将那画卷拿出来。抽走那捆缚的丝带之时,她觉得自己的脊背上有什么东西也被抽走了,她只觉得双腿发软,不自觉的就往下滑。

卷轴古老,纸张泛黄。上面精细的工笔,描出一位意气风发的贵族公子。金扇在手,紫蟒在身,发泽须黑,神采飞扬。

那面孔似曾相识。

那日出嫁,她看着自己在铜镜中那张画着严国新娘妆容的脸,她总觉得那张脸很陌生。

她从小长得不像父亲。虽然严国的人对南人的相貌分不太清楚,也从来没人说她和父亲容貌不大相似,可她自己心里是有感觉的。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长得像母亲的缘故。

原来……原来……

阿星的手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分力气。画卷从她手中翩然跌落,好像舞姬手上那旋转而下的白练。

铁奴立刻爬过去,将那画卷细心的裹了,复装回盒子里,双手捧着交给周密。周密将盒子抱在怀中,而阿星脸上已是泪如雨下。

阿酒黑着脸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一切。连阿茶也罕见的没有说话,直到阿星哭的时候,她才默默的走过去,跪在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子,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

阿星忽然抱住阿茶,将脸死死埋在她的怀里,怎么也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