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哭了许久,背也僵了,腿也麻了,眼睛早肿得不成样子。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情总是发生在她身上。
阿茶很担心她,因为她曾经在阿格思的帐中哭得晕了过去,那以后头痛了好几天,几乎吃不下饮食。而如今她身体正在关键的时候,刚刚受过一次重伤,失血那么许多,如今也不算完全养好了。月信又还未至,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有了身孕,就算没有身孕,也说明了她身子不调,还得继续请医问药好生调养才行。忽的又添了这样一桩伤心惨事。年纪轻轻的,倘若哭出个病来,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选在此时将郡主的身世告诉她呢?
阿茶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她知道阿星最怕的是孤独。出生不满一月,就为逃命而奔波,辗转到了异国他乡。所以她从那时候起就本能的很乖很懂事,也本能的很惶恐,没有安全感。如今他将她的身世揭露,岂不是告诉她,她在这个世上其实并无亲人了?
她还记得阿星小时候,整天都躲在大祭司身后,抓着他的衣服不愿放手,那个可怜的小模样。
后来,大祭司也越来越忙碌了,常常整日都见不到他的身影。阿星看不到父亲,就每天守在大门口,呆呆望着父亲归来时走的那条路,从清晨到日暮。父亲归来的方式从步行变成了骏马,变成了华丽的马车,变成了人抬的轿子……太阳升起又落下,日复一日,父亲的身影却不常在。那时候阿星常常会问身边的人,为什么太阳都会回家,而爹爹不回家呢?
阿茶和阿酒也不知道主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爹爹。她们偶尔听荀公子和主人聊天,好像阿星也是被捡来的。她们也不忍心告诉小阿星,说她其实并没有父母。后来她长大了,这件事也就成为了一个秘密。
现在想起来,是不是那时候告诉她会比较好呢?
阿茶只觉得她们同病相怜,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主人收养在身边。只不过阿星是主人故友的女儿,身份和她们不同罢了。
她们也常常看见主人思念故友,那背影极落寞,好像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阿茶有时候觉得,阿星那种重义情深的性格,也许正是随了主人呢?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从小养大的女儿,性格上总还是有许多相似之处的。正因为她的那种深情,才让自己放心的对她死心塌地,像爱护自己的妹妹一样爱护她,照顾她。阿酒一定也是一样吧?
若是有一日主人出了事,她们三个还可以相依为命。
她将阿星紧紧搂在怀里,不停的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阿星的身体颤抖着,在她怀里蜷成一个球儿,就像当年在景城简陋的帐篷里,她蜷在大祭司怀里那样。阿星的哭声很细很细,细得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见。
身边脚步声窸窸窣窣,不知不觉,房间里的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严思照还在那里,阿酒站在柱子旁边,严青守在门口。
眼前忽然有一团黑影,阿茶抬起头来,发现是严思照蹲了下来。
他靠的很近,阿茶有些发愣。
严思照朝她张开双手,阿茶读懂了他的意思,犹豫了很久,才将怀里的人轻轻推向他。
阿星挣扎了一下,终于乖乖的被他抱住。
阿茶揉揉麻木的双腿站起来,走到阿酒身边朝她使了使眼色。阿酒冷冷瞅了瞅严思照的背影,终于还是跟着阿茶绕出插屏,站到门口去了。
这一夜,她们没有再听见哭声。阿茶心中的那种失落,却怎么也消除不掉。
阿茶呆呆的望着门外,厚厚的棉帘子挡在门前,外头一轮皓月当空,雪簌簌的下着,将地上盖起薄薄一层白色。她看着那雪和月,忽然忆起,郡主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
她跟着逃荒的人到景城的时候,大概是九月。阿酒告诉她,那时候的阿星,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可后来她的生辰,却变成了十一月二十九日。
连这生辰也是假的。
这么多年,她的身份,她的生日,她的父亲……全都是假的。
一想到这里,阿茶就觉得,那一种悲哀,恐怕是她此生都无法体会到的。
阿茶两岁就在饥荒中没了父母,被先生捡到,后来跟着大祭司生活。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的身份,只是偶尔会想起死去的父母,但那对她来说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她的人生就是照顾阿星,除此之外在没有别的了。
这样的简单,说不定也是老天对她的一种眷顾呢。
皓月溶溶,映着夜色。
屋内有一些暧昧的声音,让人脸红。
阿茶发现,每当有不愉快的事情,屋内的声音就会十分激烈。
那是太子殿下特殊的安慰方式么?
第二日阿星起得很迟,起来之后就一直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天,一句话也不说。阿茶跟她说话,她要么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要过很长时间,才淡淡给一个反应。
阿茶不由得叹息,心想这不就和阿格思郡主去世那会儿一样了么。
至午间,周密带着伺候衣裳的丫鬟来了。她带来了一套旧时景国的装束,将阿星打扮成景国女子的样子。
景国服饰华丽雍容,裙长袖阔,发髻繁杂精致,发饰种类繁多。阿星看着镜中陌生的妆容,心中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今晚,就要去见越家的家眷了……”周密在她身后轻声说。
阿星总算有了反应,她抬抬头,看见周密的身后,周淩一言不发,躬身垂首站在那里。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摸着那长阔的袖子,心想,原来严国礼服,竟是景国旧制。
阿茶和周密扶着她站起来,头上的步摇哗哗作响,走了几步,身上佩环叮当。
“门外已经备好软轿。”周密轻声说。
阿星也不作回应,只是任由她们扶着出门,坐上软轿,由人抬着往那越氏余眷所在的地方去了。
镜花水月楼在半夜才得到少主即将驾临的消息,上上下下简直忙成一团。镜姑娘没有等到收留她们的主人,却等到了国舅爷还存活在世的女儿,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惊喜。
说到那位少主,她们一向只有耳闻。少主跟着主人,一直以来都被养在严国,连景城的铁奴他们此番也是第一次见到少主。
今日不仅少主要来,景国一位重要人士也要来。听花姐姐说,那人是少主此行的目的。
镜姑娘知道,那人是景国皇族中人。至于具体是谁,她并不清楚。她猜测是某位皇子。越氏此番行动,她作为镜花水月楼的老板,也算是略知一二。不过下面的姐妹们并不知道,她们只负责陪客和杀人,并不负责谋划。
日头已到过午,镜姑娘心想,少主人也该到了。她心中跳得厉害,仿佛积压多年的夙愿与大业,今日才真正开始实行了。
派出去接少主人的软轿,已经走了半个时辰,想必就快回来了。
比少主人的轿子先到的,是两架马车。一架里是他们的姑爷,那个化名越思,来帮助他们的男人,还有一架,里面是景国来的客人。
这两个人如今已在天字上房会面,共商大计,双方带来的护卫将天字上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周围也不许镜花水月楼的人靠近。
他们不许人靠近,镜花水月楼的人也懒得去。此时的镜花水月楼,上至当红的姑娘们,下至扫地的老妈妈,都激动万分。对于她们而言,越家的少主人不仅仅是救命恩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仿佛有了她,十七年前的那一场惨事,她们身上遭受的灾难,那些受伤的,残破不堪的身体和心灵,就都能得到救赎一般。
听说少主的轿子马上就要到了,镜花水月楼上上下下近百人全都挤到大门口,争先恐后的等着要看这位传说中的少主人。
“不知道这位少主人长得什么样子啊……”
“定然是个美人儿,想那国舅爷还在的时候,也是多少女子心心念念的梦中情人呢!”
“不知不觉都十七年了……我还记得国舅爷进京的时候,玉娘和雪娘哭着闹着,说要跟爷一起去。顶着那么大的肚子,还不安分在家养胎……”
说话的都是四十来岁的女人。
这些女人当年都是越家军的军属,如今在镜花水月楼当粗使的仆人。她们曾经受尽屈辱,靠着顽强的意志活了下来,终于等到被越家旧人救出去的那一天。那时的她们只当是国舅爷的老友感念国舅爷,大发慈悲。当她们知道越家在这世上还存有一丝血脉的时候,就好像在海上漂流多年的小船找到了可供停泊的港湾一样。叫人怎么能不开心。
镜姑娘也是满心的期待,却还是忍不住训斥那全部挤在大门口的人群:“这么多人吵吵嚷嚷成什么样子,别吓到少主人!”
话音未落,就听见轿夫抬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顶青幄软轿缓缓被抬至门口,轿子旁边站着两两一组四个女仆,轿子前后都是护卫带刀守护。
轿子停在门口,门内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衣服窸窸窣窣,原本拥挤混乱的女人堆,忽然整整齐齐的站成两排,低眉垂目,躬身行礼,迎接少主。
镜姑娘在最前头。周淩朝门口走来:“少主人到——”
便有阿茶打起轿帘,将阿星从轿子里扶下来,缓缓牵至众人面前。
门口响起一片整齐的女声:“恭迎少主人——”
阿茶扶着阿星一步一步走进人群,周家姐妹同阿酒紧随其后,镜姑娘又在她们身后。行至大堂,早已有人备好椅子。阿星坐下,对地上站着的众人道:“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