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尔扎克作品选
100000025

第25章

富而又将失去它……”

听见姐姐翻来覆去赞美这种生活,杜·蒂耶夫人惊恐地用双手蒙住了脸。但看见姐姐泪流满面的样子,她终于说: “我没有一点想责备你的意思,我亲爱的姐姐。刚才你在顷刻之间往我心里投下的火种,比我这几年来用泪水浇灭了的还要多。是的,我心里认为,我现在过的生活,或许为你刚才所描绘的那种爱情作了最好的辩护。唉,我想,要是我们能多见几次面,就不会处于现在这种境地了。要是你了解我的痛苦,你就会珍视自己的幸福,还会鼓动我进行反抗,而我也可能会得到幸福。你的不幸是偶然的,还能在偶然中得到弥补,我的不幸却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在我丈夫眼里,我不过是他用来炫耀奢华的一只衣帽架,是他野心的标志,是他虚荣心的一种满足。他对我既没有真正的感情,也缺乏信任。费迪南就像这大理石一样冰冷而光滑,”她一面说一面拍拍壁炉台,“他总提防着我。我要是为自己要点什么,肯定会遭到拒绝;可是,能够满足他的虚荣心、能炫示他财富的东西,我甚至不用要就可以得到:他装饰我的住房,他为我的吃喝花费数量惊人的钱财。我的仆人的服装,我在戏院的包厢,总之凡是人们看得见的,都极尽奢华之能事。为了摆阔,他什么都不吝惜,他可以给孩子的褪褓镶上花边,但对孩子的哭喊却无动于衷,也不知道孩子真正需要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吗?别看我去王宫时满身珠光宝气,别看我出门时佩戴着贵重的小玩意儿,其实一个铜子儿也不在我手里。杜·蒂耶太太也许叫很多人羡妒,人家以为她在金子里游泳,可没有一百法郎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父亲要是不管他的孩子们,就更不会把孩子的妈放在心上。唉,他可真让我感到我是他花钱买来的,我的个人财产(其实并不由我支配)是从他手里抢来的。要是我只需要把他掌握在手里,那么我也许会施展手腕博取他的欢心;可是我被一种奇怪的势力控制着,这势力就是一个公证人的寡妇[注],她是个五十多岁、自命不凡的人,她挟制着杜·蒂耶。我知道,只有等她死了,我才能自由。在这儿,我像王后一样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到了午饭和晚饭的时间有人敲钟,就像在你的庄园里那样。我总是在固定的时刻由两个穿号衣的仆人陪着到树林里去散步,也总是在固定的时刻回来。我不能发号施令,而只能接受命令。比如,我正在跳舞或者正看着戏,听差走过来对我说:‘夫人的车子备好了,’我就得在兴致正浓的时候离开。如果我不遵守他给我规定的那套礼仪,他就会发脾气,那可真叫人害怕。这可诅咒的富贵生活使我留恋过去,使我觉得我们的妈妈是个好妈妈,她至少夜里不管我们,我可以跟你谈话。那时候我生活在一个疼我、并且和我一起受苦的人身边;而在这里呢?住在这豪华的公馆里,我却好像置身在沙漠之中。”

听了这番悲惨的诉说,伯爵夫人也抓住她妹妹的手,一面亲吻一面流泪。

“所以,我怎么能帮助你呢?”欧也妮低声对安杰莉克说。“要是他撞见我们俩在谈话,他就会起疑心,他会查问这一个多小时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就不得不向他撒谎,而在他这样阴险狡猾的人面前撒谎是不容易的,他会给我设很多圈套。

好了,别谈我的苦楚了,还是考虑考虑你吧。我亲爱的,你需要的四万法郎对费迪南根本不算一回事,他和另一个大银行家——纽沁根男爵合伙,支配着几百万法郎呢。有时,他们举行晚宴我也在场,他们在晚宴上讲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杜·蒂耶知道我谨慎,他们当着我的面谈话毫无顾忌,深信我是不会张扬出去的。嘿,听了他们的谈话以后,我觉得,与金融界的某些阴谋相比,拦路抢劫和谋财害命可算得上是善行善举了。纽沁根和他不管别人破产不破产,正如我不把他们挥金如土放在心上一样。我常常接待一些受骗上当的可怜虫,这些人正是前一天我听到杜·蒂耶他们谋划着要坑害的人,这些人入伙做买卖,却不知道自己将要在买卖里失掉全部家产。我真想对这些人说:‘当心!’就像莱奥纳德[注]对误入匪窟的人说‘当心’一样。可是,如果我说了,会有什么后果呢?所以我不作声。这豪华的公馆无异于歹徒行凶之地。杜·蒂耶和纽沁根恣意挥霍,一千法郎的钞票整把整把地往外拿。费迪南在杜·蒂耶买下了古堡的旧址,准备把它重建起来,还想再买一片树林、几处漂亮的田庄,与古堡连成一片。他说他儿子将成为伯爵,还说,到第三代,杜·蒂耶就是贵族之家了。纽沁根呢,他住腻了圣拉扎尔区的那幢宅子,正在造一座华丽的公馆。他夫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啊!对了,”她叫道,“她也许会对我们有用处,她在丈夫面前敢说敢做,又能支配自己的财产,她能救你。”

“我的小猫咪,我只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了,我们今晚就去找她吧,现在就去,”

德·旺德奈斯夫人说,一面扑到杜·蒂耶夫人怀里,哭了起来。

“现在都晚上十一点了,我能出去吗?”

“我有车子。”

“你们在这儿谋划些什么呀?”杜·蒂耶说着推开小客厅的门。

他在两姐妹面前装出一副毫无害人之心的伪善面孔。刚才地毯减轻了他的脚步声,加之两位少妇专心在谈自己的事,没听见他的马车进大门。伯爵夫人常在社交界周旋,又享有丈夫给她的充分自由,所以变得越发精明和机灵,而这些本领在她妹妹身上却得不到发展,因为妹妹摆脱了严酷的母教后又被专制的丈夫所主宰。伯爵夫人见欧也妮害怕得快要泄露真情了,便忙用一个坦率的回答来给她解围。

“我原来以为我妹妹很有钱,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伯爵夫人说,一面看着她的妹夫。“我们女人有时手头拮据,但又不便告诉丈夫,就像约瑟芬和拿破仑之间一样。我是来求我妹妹帮个忙的。”

“她一定能毫不为难地帮您这个忙,姐姐。欧也妮是很有钱的。”杜·蒂耶说,语气柔和中带着尖酸。

“她有钱也只对您有好处,我的妹夫。’伯爵夫人苦笑着回了他一句。

“您需要多少钱?”杜·蒂耶问。他很想笼络自己的大姨子。

“傻瓜,我不是跟您说过,我们女人不愿意跟丈夫们打交道吗?”伯爵夫人巧妙地回答。她明白他是想控制她。幸亏妹妹刚才对此人的为人作过一番刻画,“我明天再来找欧也妮。”

“明天吗,”银行家冷冷地说,“不行。明天杜·蒂耶太太要到纽沁根男爵家赴晚宴。这位男爵就要当贵族院议员了,他把他在国民议会的位置让给我。”

“那么,您能让她到歌剧院我的包厢里来吗?”伯爵夫人问,她没和妹妹交换眼光,深怕她泄露她们的秘密。

“她有自己的包厢,我的姐姐。”杜·蒂耶得意地说。

“那么,我到她的包厢去。”伯爵夫人回道。

“这可是破题儿第一遭给我们赏光吵!”杜·蒂耶说。

伯爵夫人听出话里有责备的意思,笑了起来。

“您放心吧,这次不会要您破费一个子儿的。”她说,“再见,好妹妹。”

“好放肆的女人!”杜·蒂耶恨恨地说,一面拾起从伯爵夫人发辫上掉下来的那些鲜花,然后又对妻子说:“你应该学学德·旺德奈斯夫人。我真希望你在社交场合能像你姐姐刚才在这儿那么泼辣。可你总是显得那么循规蹈矩,傻里傻气,真叫人难受。”

欧也妮没有回答,只抬眼向天,祈求上帝。

“哼!太太,刚才你们俩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呢?”银行家停了一会儿指着地上的花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你姐姐明天要到你的包厢里来?”

可怜的毫无自由的欧也妮惟恐他盘问下去,推说她想睡觉,便走出客厅去卸晚装。杜·蒂耶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校形镀金银烛台上的蜡烛在两束花之间燃烧着,烛光下,他那灼灼的目光逼视着妻子的眼睛。

“你姐姐是来借四万法郎的,她喜欢的一个男人欠了四万法郎的债,三天之后就要给关进克利希街的监狱[注],就像一件宝贝给锁进保险箱一样。”他冷冷地说。

可怜的女人顿时感到浑身一阵神经质的颤抖,但很快克制住了。

“您在吓唬我,”她说,“我姐姐很有教养,又很爱自己的丈夫,才不会对别的男人关心到这种程度呢。”

“恰恰相反,”他无情地答道,“像你们姐妹这样在严格的管束和宗教仪式中长大的女孩子,特别渴望自由,追求幸福,她们在生活中享受到的幸福又永远不如她们梦想的那么巨大,那么完美。这种女孩不可能成为好妻子。”

“您要说就说我一个人,”可怜的欧也妮说,语气中带着悲凉的嘲讽,“请您尊重我姐姐。德·旺德奈斯夫人那么幸福,她丈夫让她那么自由,她不会不依恋他的。而且,如果事情真像您猜测的那样,她就不会告诉我了。”

“事实就是这样,”杜·蒂耶说,“我不许你插手这件事。那个人坐牢对我有好处。我算是把事情给你挑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