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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牢牢看管着,一刻也不能跟哥哥单独在一起。两个不幸的姑娘见到哥哥的机会是那么少,以致兄妹之间不可能有任何联系。在男孩回家的日子,不时可以听到伯爵夫人询问:“安杰莉克哪儿去了?”“欧也妮在干什么?”“孩子们在哪里?”一提起她的两个儿子,伯爵夫人就抬起冰冷的、苦修者的双眼,望着天空,像是恳求上帝宽恕她没能把他们从蔑视宗教的邪路上拉回来。她的哀叹或缄默无异于《耶利米哀歌》[注]中最悲痛的诗章,使两个女孩误以为她们的哥哥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儿子一满十八岁,伯爵便在自己的住所给他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并规定他们在一位律师的监督下学习法律。这位律师就是伯爵的秘书,他负责向两位公子传授将来当法官的窍门。玛丽姐妹俩对兄妹情谊只有抽象的概念。她们结婚的时候,一个哥哥已在远离首都的一个法院当检察长,另一个哥哥也在外省刚刚开始任职,两人每次都因有重大案件要审理,不能参加妹妹的婚礼。有不少家庭,人们满以为它们内部的生活是亲密、团结、和谐的,而实际情况却是:兄弟们远离家庭,为自己的地位和前程奔忙,或被公务缠身;姐妹们则被卷入别人家利害冲突的漩涡。一家成员就这样东分西散;互相遗忘了,他们之间只靠淡薄的回忆来维系,直到家族的荣誉感把他们重新唤回来,或是某项利益又把他们聚在一起,但也可能使他们实际上已经疏远的关系彻底破裂。精神和肉体上都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家庭是罕见的。现代社会的规律是一个家庭分化为几个家庭,它带来的最大灾害就是个人主义。

安杰莉克和欧也妮在深深的孤寂中度过了少女时代。这期间她们很少见到父亲,再说,他每次来府邸一楼伯爵夫人居住的套房时,脸上总是郁郁寡欢。他把在审判席上的一副庄严持重的面容带到了家里。到十二岁左右,两个小姑娘已过了玩布娃娃的年龄,她们开始动脑筋思考;并且已不再取笑老施模克,这时她们才发现了使父亲前额上布满皱纹的原因。她们看出来,在严肃的外表下,父亲有着一副善良的心肠和可爱的性格。她们懂得了,父亲把他在家庭中的位置让给了宗教,他没有得到一个丈夫应该享受的体贴和温存,他对女儿的爱——这是父爱中最微妙的部分——同样也受到了伤害。父亲的痛苦使两个从未得到过温暖的姑娘心里异常难过。有时,父亲和她们一起在花园散步,一只胳臂挽着一个纤腰,让自己的脚步合上孩子们的步伐,走到花丛里时,他会停下来,在她们前额上一一亲吻。这时,他的眼睛、嘴巴乃至整个面部都流露出最深切的同情。他说:“我亲爱的孩子们,我知道你们不很幸福,我要及早把你们嫁出去。看到你们离开这个家,我就高兴了。”欧也妮说:“爸爸,我们已经打定主意,一有人来求婚,我们就立刻嫁给他。”伯爵叹道:“看吧,这就是严厉管教的苦果!本想培养出圣女,反而……”他说不下去了。姐妹俩感到,父亲和她们分手时总是那么依依不舍,偶然在家吃晚饭时,也总是那么疼爱地看着她们。她们虽然很少见到父亲,却打心眼里同情他,而人们往往会爱他们所同情的人。

修道院式的严厉教育促使两姐妹早早出嫁了,共同的不幸把她俩连结在一起,就像丽塔和克里斯蒂娜[注]从娘胎里就连在一起一样。很多男子为形势所迫而结婚时,都宁愿要一个从修道院出来的、脑子里灌满了宗教信条的女子,而不愿娶一位从小在社交场中受熏陶的姑娘。一个男子要么娶个见识很广的女子,她阅读和评论报上的广告,她同无数年轻人跳华尔兹或加洛普舞,她无戏不看,无小说不读,她学跳舞时膝盖几乎被舞蹈教师的膝盖撞碎,她蔑视宗教,有一套自己的道德观;要么娶一个像玛丽一安杰莉克和玛丽一欧也妮那样无知而纯洁的姑娘。没有调和折衷的余地。也许,跟前一种女子结婚和跟后一种女子结婚都同样危险。然而,绝大多数男子还没到阿尔诺耳弗[注]的年龄,就宁愿选择一个受过宗教教育的阿涅丝[注]式的女子,而不要未来的赛莉梅娜[注]。

玛丽姐妹都长得娇小玲珑,两人个头一般高,有着同样的纤手秀足。妹妹欧也妮的头发是金色的,像母亲。安杰莉克的头发是褐色的,像父亲。但两人的肤色一样,都是洁白而带有珠光,这说明她们血统纯正,生活优裕。她们的肌肤丰润如茉莉花瓣,也像花瓣一样柔嫩细滑,透出碧玉花纹似的蓝色小血管。欧也妮的蓝眼睛和安杰莉克的褐色眼睛常常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无忧无虑和毫不做作的惊异表情,当眸子在水汪汪的眼眶里茫然转悠时,这种表情便特别明显。姐妹俩的身材都很匀称:两肩略嫌瘦削,但日后会发育得圆滚滚的。她们的胸脯长期被遮盖住,但是,一旦她们的丈夫请她们袒露出来去参加舞会时,那胸脯的完美便令所有的人惊叹不已,这使两位纯洁的姑娘在家里以及在整个舞会上羞得满脸绯红。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说,姐姐在哭,妹妹在安慰她的时候,两人的手和胳臂已经成了乳白色,两人都已做了妈妈,一个生了个男孩,另一个生了个女孩。小时候,母亲认为欧也妮很调皮,因此对她格外留心和严厉。在这个令孩子们惧怕的母亲眼里,安杰莉克高贵而骄傲,心里充满了豪情,能够自己管住自己,而欧也妮则是个机灵鬼,需要加以遏制。世上有些好人被命运所埋没,他们本应万事如意,但是,仿佛灾星总是折磨他们,不测风云老是拿他们做牺牲品,结果他们一辈子在不幸中度过,最后在不幸中死去。玛丽两姐妹就是这样。欧也妮这个天真快活的姑娘,刚跳出娘家的樊笼,又落入一个专横奸诈的暴发户手中。安杰莉克这个生来准备为爱情进行伟大斗争的姑娘,却被命运抛到巴黎社会的最上层,享受着充分的自由。

德·旺德奈斯夫人两腿半曲,蜷身躺在椭圆形沙发里,脑袋软弱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显然,她那婚后六年依然天真无邪的心灵已经受不住偌大痛苦的重压。今天晚上,她只在意大利歌剧院露了一下面就奔到妹妹家来了,发辫里还留着几朵鲜花,其他的花已经和她的手套、绸面皮大衣、手笼、风帽一起散落在地毯上。晶莹的泪珠和挂在洁白的胸脯上的珍珠混在了一起,充满泪水的双眼说明她有难言的痛苦要倾诉。而四周的环境却是如此奢华,这不构成了一幅可怕的图画吗?!伯爵夫人感到没有勇气说下去。

“可怜的姐姐,”杜·蒂耶夫人说,“你对我的婚后生活太不了解,才会想到来向我求救!”

这句话是姐姐刚才猛烈倾倒的苦水从她心底里翻腾出来的,正像积雪融化能掀起深深埋在山涧底的石头一样。听了这句话,伯爵夫人惊愕地看着妹妹——银行家的妻子。她的眼泪给吓干了,两眼直愣愣的。

“难道你也生活在苦难的深渊里吗,我的天使?”她低声问道。

“我的不幸不会减轻你的痛苦。”

“说出来吧,好妹妹。我还不至于自私到不愿听你诉说!这么说,我们俩还像做姑娘的时候一样,都在受苦啰?”

“可现在我们是分在两处受苦,”银行家的妻子忧伤地说。“我们生活在两个敌对的社会集团里,当你不再到杜伊勒里宫会的时候我反倒得去[注]。我们俩的丈夫属于两个相反的派别。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银行家的妻子,一个恶棍的妻子,我的宝贝!而你呢,你是一个善良、高尚。心胸宽大的人的妻子……”

“啊!别责怪我!”伯爵夫人说,“一个女人要能责怪我,她自己必须忍受过单调无味的生活带来的烦闷,她必须尝过摆脱了这种生活而一下子进入爱情的天国是什么滋味;她必须体会过,为另一个人而生活,并分享他那诗人的心灵的无限激情是多么幸福,她还必须体会过双重生活的乐趣:一方面和他一起在那争权夺利的世界里到处来去奔忙,为他的忧愁而痛苦,为他的快乐而心荡神驰,在宏伟的生活舞台上大显身手;而与此同时,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平静、冷漠、安详。是啊,亲爱的,常常是心里像海洋一样在翻腾,而身子必须安静地呆在家里,坐在火炉前的沙发上,像你我现在这样。然而,当每时每刻都有一件重大的事来扰乱你或绷紧你的心弦,当你对任何事都不能无动于衷;当你感觉到自己整个生命系在一次散步上,因为在散步的人群中你会看到一双使太阳黯然无光的明亮的眼睛;当你为一次迟到而心神不安;当你想杀死一个不知趣的人,因为他侵占了使你全身血液沸腾的难得的美好时光的一分一秒;——这时候是怎样的幸福啊!真正的生活多么令人陶醉!啊,亲爱的,在那么多女人祈求激动人心的生活而又得不到它的时候,自己却能这样生活!想一想吧,天真的妹妹,人生只有一个阶段能享受这种诗意,那就是青年时期。再过几年,人生的严冬就要来临了。唉2假如你拥有这些活生生的感情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