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尔扎克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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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杜·蒂耶太太走了。

“她不会听我的。我只要监视她们,就能知道她们于些什么。”杜·蒂耶一个人呆在小客厅里自言自语。“哼,这些蠢女人也想来跟我们较量。”

他耸了耸肩,随后就去找他的妻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去找他的奴隶。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对杜·蒂耶夫人倾吐的知心话,牵涉到她婚后六年的很多事情,如果不把这些主要的事件作一个简略的叙述,那么,上面一席话对读者来说就不可理解了。

有一些杰出人物曾把自己的命运和复辟王朝拴在一起,然而不幸的是,复辟王朝却把这些人和马尔蒂涅克[注]一起排斥在政府机密之外,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和另外几个人一样,在查理十世当政的末期被贬到贵族院。这次失宠虽然在他看来是暂时的,但却促使他想到结婚。像许多男人一样,他对青年时期的风流韵事感到腻味,便想以结婚作为归宿。人一生中总有一个时候把社会生活看得特别重。费利克斯有过幸福的日子,也有过不幸的日子,不幸的时候比幸福的时候多,所有一踏入社会便遇到最完美的爱情的人都是如此。这些命运的宠儿变得爱挑剔了。可是,在尝遍生活的酸甜苦辣、比较了各色人物以后,他们渐渐满足于“差不多”,并且在绝对的宽容中寻求清静。别人欺骗不了他们,因为他们把一切都看透了;他们心甘情愿地与世无争;对一切都有思想准备,他们就不那么痛苦了。尽管如此,费利克斯仍不失为巴黎最英俊、最讨人喜欢的男子之一。在女人面前,他曾特别受到本世纪一位最高尚的女性的推崇,据说,这个女人因为爱他而痛苦地死去了。不过真正训练了费利克斯的还是美丽的杜德莱勋爵夫人。在巴黎,不少女人都认为,费利克斯这个小说主人公式的人物,在情场上的几次胜利倒要归功于那些低毁他的流言蜚语。他和德·玛奈维尔夫人的恋爱是他风流艳史的尾声。虽然他还算不上是个唐璜,但他从情场上得到的东西与他从政界得到的一样,都是幻想的破灭。最理想的女性和最理想的爱情曾占据和照亮了他的青年时代,这也许是他的不幸,今后他将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女性和这样的爱情了。快到三十岁时,费利克斯伯爵决定以结婚来结束快乐带来的烦恼。他要娶一个在最严峻的天主教环境里长大的姑娘,在这一点上,他已拿定主意。所以当他得知格朗维尔伯爵夫人如何管教自己的女儿以后,便向她的长女求婚。他自己也曾身受一个专横母亲的折磨,对痛苦的青年时代记忆犹新;因此,即使对方出于女性的羞涩什么也不讲,他也能看出一个少女的心在专制的桎梏下成了什么样子:是变得乖戾、抑郁、愤懑了呢,还是依然恬静、温柔,准备接受美好的感情?暴虐总是产生两种相反的效果:一种是仇恨和伴随它的一切破坏性的感情,一种是逆来顺受和基督徒式的温顺,伊壁克泰都斯[注]和斯巴达克思[注]这两个奴隶的伟大形象就是这两种相反效果的象征。德·旺德奈斯伯爵从玛丽一安杰莉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在娶这位不知世事、纯洁无瑕的少女时,年纪轻轻却已暮气沉沉的伯爵早就决定,自己将以丈夫的温存和父亲的慈爱来对待她。他感到自己的心已在社交场上和政治倾轧中干涸了,他深知,玛丽交给他的是青春年少,而他交给玛丽的将是衰竭的残生。他将让春天的花朵陪伴寒冬的冰块,让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姑娘陪伴阅历已深的皓首老人。

对自己的地位作出这番明智的判断以后,他便带着充分的精神准备退入夫妇生活的圈子里。宽容和信任是他坚守的两项原则。天下的父母应该为自己的女儿寻求像他这样的夫婿,他们有头脑,像神灵一样是最好的保护者;他们不存幻想,像外科医生一样有洞察力;他们饱经世故,像母亲一样有远见。而这三点之于婚姻,犹如三德[注]之于基督教一样重要。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在优裕而风雅的生活中养成的讲究和享乐的习惯,他在上层社会的政治风云中所获得的教益,在一度忙碌、一度深思、一度又从事文学的生活中积累的观感和见解,这一切,再加上他本人的才智,如今他都用来使他的妻子获得幸福。因此,玛丽一安杰莉克一跨出娘家这个炼狱,便一步登上了费利克斯为她在岩石街建造的小家庭的天堂。这里,连最细小的东西都散发着高雅的贵族气息,但这高贵的外表并不妨碍年轻而多情的人所渴望的那种和谐和无拘无束。玛丽一安杰莉克首先充分领略了物质享受的一切乐趣。费利克斯亲自给她当了两年管家。他耐心而又巧妙地给她解释生活里的每件事物,逐步使她懂得上流社会的奥秘,他告诉她所有贵族家庭的家谱,教她如何交际,指点她如何打扮和交谈,他带她去各个戏院,他请人给她上文学课和历史课。他以情人、父亲、教师和丈夫的细心周到完成了玛丽的教育;不过他当然也掌握分寸,注意娱乐和教育两不偏废,还注意不要破坏宗教思想。总之,他出色地完成了这件大事。

他高兴地看到,他已经把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培养成了当今上流社会最令人瞩目、最讨人喜欢的贵妇之一。玛丽一安杰莉克对费利克斯的感情正是费利克斯希望在她心中唤起的:真挚的友谊,衷心的感激,手足之情恰如其分地搀和着夫妻间应有的那种高尚而得体的温情。她做了妈妈,而且是个好妈妈。就这样,费利克斯用各种可能的纽带把妻子和自己紧紧系在一起,但又不显得要束缚她。他只想依靠习惯的诱惑力来得到平静的幸福。只有生活舞台上的老手,只有在爱情和政治上经历了从理想到幻灭的过程的人,才有他这样的本领,才会像他这样行事。再说,费利克斯在培养玛丽时体味到画家和作家在艺术创作中,或是建筑师在建造宏伟的建筑物时感受到的乐趣。就是说,一面创造,一面看到创造的成果,看到自己的妻子既有知识又不失天真,既聪颖又自然,既亲切可爱又庄重端方,既完全自由,又丝毫离不开他,既是年轻的姑娘,又是成熟的母亲,他从中得到双重的乐趣。美满的家庭一如幸福的民族,他们的历史两行就能写完,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的。因此,正如幸福只能用幸福来解释,这四年生活整个儿就像亚麻的灰色那样柔和,像天赐的食物吗哪[注]一样清淡,像小说《阿丝特蕾》[注]一样有趣。

可是,费利克斯苦心缔造的幸福大厦渐渐从房基开始腐蚀,到了一八三三年已濒于倒塌,而他连想都没想到。原来,二十五岁的少妇和十八岁少女有着不同的心理,正如四十岁的女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心理不同一样。妇女一生有四个时期,在每个不同的时期都像换了一个人。德·旺德奈斯对现代社会风俗造成的这些变化规律无疑是知道的,可是,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时,他却把它们给忘了;正如最好的语法学家在写书时也可能忘记语法规则,最伟大的将军在战场上受到炮火的夹攻或遇到复杂的地形时,也会忘记某条绝对的军事原理。能始终把思想运用到实际中的人是天才;然而最有天才的人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施展他的天才,否则他就太像上帝了。

婚后,玛丽和丈夫之间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没有说过一句会给和谐一致的感情造成任何不协调的话。这样生活了四年后,玛丽觉得自己像一株植物种在肥沃的土壤里,长在永远蔚蓝的天空下,受到和煦的阳光抚爱,现在已经发育得非常茁壮,于是她的思想似乎发生了突变。她生活中的这一危机——也就是我们要讲的故事的主题——也许显得不可理解。乍一看,年轻的伯爵夫人,这个幸福的妻子和幸福的母亲,是不可原谅的,但是,下面这番解释,也许能在不少女人眼里减轻她的过错。

生活是由两个互相作用的对立面组成的,缺了其中任何一方面,人就会痛苦。德·旺德奈斯满足了玛丽的一切需要,但同时也就使她不再有任何欲望,而欲望是创造之母,它能调动人们巨大的精神力量。极度的炎热,极度的不幸,完美无缺的幸福以及一切绝对的原则主宰的地方,必然是没有任何出产的,因为它不容其他东西并存,把一切异体都窒息掉。德·旺德奈斯不是女人,而只有女人才懂得如何使幸福变幻无穷。她们一会儿卖弄风情,一会儿又拒绝,一会儿害伯,一会儿赌气,昨天还是不成问题的事,今天又把它推翻,种种聪明灵巧的小伎俩都由此而来。男人会因忠贞不渝而使对方厌倦,女人永远不会。德·旺德奈斯心地太善良,他不会故意折磨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是让她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似的爱情里邀游。然而,永恒的极乐世界在天上,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世间,再伟大的诗人一旦描绘起天堂来便总是叫读者厌烦。但丁遇到过的困难也是德·旺德奈斯面临的危险:我们谨向他们所作的绝望的努力表示敬意!玛丽渐渐觉得,这安排得如此完美的乐园未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