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党员不应该有任何私人情感,其对党的热情不应有丝毫松懈。他应该生活在对内外敌人的疯狂的仇恨中,生活在对胜利的欢欣鼓舞中,并拜倒在党的英明和力量之下。他对贫乏又不尽如人意的生活的不满,被小心引导,宣泄出来,在两分钟仇恨会上消散得无影无踪。而那些有可能促发怀疑或反抗情绪的思想,则会被他早年接受的内心训练扼杀。用新话来说,这种训练的最初也是最简单的阶段便是“停止犯罪”,它被教授给幼小的孩子。所谓停止犯罪,即是指在危险思想即将萌生的时候,如本能一般,迅速地停止思考。它包括以下一些内容:无法进行类比、看不到逻辑的谬误、不能理解最简单的抨击英社的理论,以及对任何可能发展成异端的思想感到厌倦。概括地说,停止犯罪就意味着把愚蠢当成保护措施。但只有愚蠢还不够,相反,正统要求人像柔术师控制自己的身体那样控制自己的思路。大洋国社会的终极信仰是:老大哥无所不能,党永远正确。但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老大哥并非无所不能,党也并非永远正确,对待事实,人们就需要时刻保持灵活性,且不能有丝毫懈怠。对此,有一个关键词“黑白”,像很多新话词语一样,它包含两个相互矛盾的意思。用在敌人身上,就意味着肆无忌惮地、罔顾事实地说黑为白。用在党员身上,就意味着根据党的纪律要求,出于忠诚说黑是白,但它还意味着相信黑即是白的能力,还包括知道黑即是白并忘记自己曾经相信过相反的东西的能力。如此,无休无止地篡改过去就成了一种需要,而篡改过去只有通过一种的确能轻而易举包容一切的思想体系才能做到。用新话来说,便是双重思想。
篡改过去之所以必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次要的,也可以说是预防性的,那就是党员之所以能像群众一样忍受当下的生活条件,部分由于他没有比较的标准。为了让他相信他比他的祖先生活得更好,为了让他相信平均的物质水平有在提高,就必须让他同过去断绝开来,就像将他和外国断绝开一样。而另一个原因则重要得多,即确保党永远正确。为了让党的预言在任何情况下都准确无误,要不断地修改过去的讲话、统计资料、各种记录,同时不能承认党的教义或大洋国的政治结盟情况发生过什么变化,因为承认这些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有错。比如,今天的敌人是欧亚国或东亚国(不管是哪一国),那它就必须永远是敌人。如果事实与之矛盾,就必须篡改事实,历史因此不断被重写。由真理部负责的篡改工作每天都在进行,一如仁爱部要从事侦察和镇压的工作,这是维护政权稳定的必需。
过去变化无常是英社的中心原则。英社认为过去并不是客观的存在,它只存在于文字记录和人类的记忆里。只要记录和记忆一致,不管是什么,都是过去。党既有能力全面掌控所有记录,也有能力全面掌控党员的思想,党想让过去是什么样那它就是什么样。不过,与此同时,虽然过去可以被篡改,但就具体事件而言,过去从未被篡改,任何事件都是如此。因为,无论当时出于什么目的将过去改头换面,改后的新样子即是过去,不能存在与这个过去不同的过去。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当同样一件事在一年之内被篡改好几次且面目全非时,依然如此。党无时无刻不掌握着绝对真理,显然,既然是绝对真理就不可能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出入。由此可见,控制过去首先要仰仗于对记忆的训练,而确保所有文字记录都和当下的正统思想相吻合不过是一种机械式的行为,不仅如此,还需要记住事情是按照人的意愿发生的。如果重新安排记忆或篡改文字记录是必需的,那么忘记自己曾做过这样的事也是必需的。人们可以像学会其他思考方法一样学会这种思考方法,大部分党员都学会了,更不要说那些又聪明又正统的人。在老话中,它被直白地称作“现实控制”,在新话里,它被称为“双重思想”,不过“双重思想”还包括其他一些东西。
双重思想意味着一个人的思想中同时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念,且两种信念还都为这个人所接受。党的知识分子知道自己的记忆应该往哪个方向转变,因此他清楚自己在戏弄现实。但是通过实行双重思想,他会让自己相信现实没有受到损害。这一步必须是有意为之的,否则就不够精确,但它又必须是无意为之的,否则就会让人觉得虚假,并由此产生罪恶感。双重思想是英社的核心思想,因为保证目标坚定不移需要绝对的诚实,但在保证目标坚定不移的同时进行有意识地欺骗又是党的本质性行动。一方面有意说谎,一方面又对谎言信以为真,忘掉那些令人为难的事实,然后再在需要的时候,将它们从记忆深处拉出来;否认客观现实的存在,同时又考虑被否认的现实——所有这些都必不可少;甚至在使用双重思想一词时也必须用到双重思想。因为谁使用这个词谁就相当于承认篡改现实,而再用一次双重思想,就能将其所知的篡改行为抹去。如此循环,永不停止。最后,凭借着“双重思想”,党可以——也许正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继续左右历史数千年——阻止历史的发展。
历史上所有的寡头体制都倒台了,这要么是因为其自身的僵化,要么是因为懦弱,它们不是因为愚蠢自大,不能适应环境的变化而被推翻,就是因为变得开明怯懦,在该使用武力的时候选择妥协而被颠覆。它们的失败或者是有意识的,或者是无意识的。而党的成功恰恰在于它制造出一种能让两种情况同时并存的思想体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思想基础能让党的统治永恒不变。如果哪个人要进行统治,且希望自己的统治持续下去,那他就必须具备让人的现实感发生错乱的能力,因为统治的秘诀就是:将认为自己永远正确的信念和从过去错误中吸取到的教训结合起来。
不用说,双重思想最巧妙的实施者就是发明双重思想并深知它是一个强大的思想欺骗系统的人。在我们的社会中,对世界了解最多的人对世界最不了解。总而言之,理解得最透彻的,也是误解最深的,越是聪明就越是愚蠢。举个典型例子,越是社会地位高的人,对战争越歇斯底里。而对战争持理性态度的往往是那些身处争议地区的被统治的人。在他们看来,战争无非是一场持续性灾难,如海浪一般反复冲刷他们的身体。对他们来说,谁取得胜利都没有分别。就算统治者发生变化,他们也仍然要做和从前一样的工作,新统治者对待他们的方式也和旧统治者的别无二致。而被我们称作“群众”的工人地位稍高一些,他们只偶尔意识到战争的存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刺激他们,让他们陷入强烈的恐惧和仇恨,但如果不理他们,那他们很长时间都不会想起战争正在发生。真正的战争狂热存在于党的内部,尤其是内党,坚信世界可以被征服的正是那些知道这不可能的人。这种奇特的对立统一关系——知与无知,冷漠自私与狂热盲从——就是大洋国社会区别于其他社会的显著标志。官方的意识形态充满矛盾,就算没有什么客观需要也是如此。因此,早期社会主义运动的原则没有一个不遭到党的抵制和中伤,而且党还是打着社会主义的旗号这样做的。过去几个世纪都没有这样的例子,党号召人们看低工人阶级,又因为这一原则,党要求党员穿上曾经只有工人才穿的制服。党有条不紊地削弱家庭的凝聚力,但它又用能唤起家庭忠诚感的名字称呼党的领导;甚至统治我们的四个部的名字,在歪曲事实上也已达到厚颜无耻的地步。和平部负责战争,真理部负责说谎,仁爱部负责用刑,富部负责制造饥饿。这样的矛盾并非偶然,也不是由通常意义上的虚伪所致,它是故意运用双重思想的结果。因为只有协调好矛盾,才能确保权力千秋万代,要打破古老的循环也只有如此。若想人类的平等永不实现,若上等人——我们所说的——要永远居于上等地位,那么就必须将社会的主流心理控制在一个疯狂的状态中。
不过,至此,我们差点忽略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避免人类平等?如果对以上这些方法的描述是正确的,那么如此声势浩大又深思熟虑地努力冻结某一时期的历史,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呢?
此时我们已经触到最关键的秘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党是神秘的,尤其是内党,它的神秘性必要通过双重思想来实现。然而还有比这更深刻更原始的动机,即从未被质疑过的人的本能。是它导致了夺权的行动,是它带来了双重思想、思想警察、无止境的战争以及其他一些随之而来的东西,这个动机实际上包括……
温斯顿发现周围非常安静,就好像发现了一种新的声音。他觉得朱莉亚已经很长时间没动窝了。她侧身躺着,腰部以上都****着,她的脸枕在手上,一缕黑发垂在她的眼睛上面,她的胸脯缓慢而规律性地起伏着。
“朱莉亚。”
没有回答。
“朱莉亚,你醒着吗?”
没有回答,她睡着了。他合上书,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躺下身,拉起床罩,将两个人都盖了起来。
他仍然不知道那个最大的秘密是什么,他想。他清楚怎样做,却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第一章和第三章一样,都没有告诉他他不知道的东西,都只是把他了解的系统化。但读过之后,他比之前更加确定他没有疯。作为少数派,哪怕是只有一个人的少数派,也不能断定你是疯的。世上既有真理又有非真理,若你紧握真理,就算全世界都反对你,你也没有发疯。夕阳将黄色的光芒斜斜地照进窗户,照在枕头上。他闭上眼,洒在他脸颊上的阳光和紧贴着他的女孩的光滑的身体,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混杂着睡意的自信。他很安全,每件事都还好。他嗫嚅着“理智不是统计学上的”,睡着了,觉得这句话包含着深奥的智慧。
汉文十八
温斯顿醒了过来,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他扫了眼老式座钟,发现只有20点30分。他又打了一会儿盹,窗下的院子里再度传来那熟悉、低沉的歌:
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幻想,
消失得如此之快,像四月的日子。
但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被他们唤起的梦!
都可将我心偷走!
这首烂歌似乎一直很流行,比《仇恨之歌》流行的时间还长,你在哪儿都能听到它。朱莉亚被歌声吵醒,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起身下床。
“我饿了,”她说,“我们再煮点儿咖啡吧。见鬼!炉子熄了,水也凉了。”她提起炉子摇了摇,“没油了。”
“可以管老查林顿要些,我猜。”
“真奇怪,我敢肯定炉子原来是满的。我得把衣服穿上,”她说,“好像变冷了。”
温斯顿也起来了,穿好了衣服。那声音不知疲倦地唱道:
他们说时间可以医治一切,
他们说你终究会忘记;
但这些年的笑与泪,
仍牵动着我的心弦。
他一面扎着工作服上的腰带,一面向窗户走去。太阳一定是落到房后去了,院子里不再有阳光。地上的石板湿乎乎的,就好像刚被冲洗过,他觉得天空也好像被洗过,从屋顶的烟囱间望去,能看到清新的暗蓝色天空。那个女人走来走去,没有一点疲惫的样子,她一会儿将衣夹衔在嘴里,一会儿又取出来,她一会儿大声歌唱,一会儿又默不作声,她没完没了地挂着尿布。温斯顿不知道她究竟是以洗衣为生,还是只单纯地为二三十个孙儿卖苦力。朱莉亚靠了过来,来到他身边,他们站在一起出神地看着下面那结实的身影。那个女人有一些独特的举止,他看着她,看见她将粗壮的手臂伸向晾衣绳,她的屁股壮得好像母马,他第一次意识到她很美。她的身体因生儿育女像充足了气一般巨大,又因为辛苦劳作变得粗糙强壮,宛若熟透的大萝卜。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没想过,一个五十岁妇女的身体还会是美丽的,但她又的确很美。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想,这壮实的、缺乏线条感的身体就像一块大理石,它和那红色的、粗糙的皮肤一起与少女的身体放在一处,就像玫瑰果与玫瑰花。为什么果实要比花朵逊色呢?
“她真美!”他喃喃地说。
“她的屁股至少有一米宽。”朱莉亚说。
“那正是她的美丽所在。”温斯顿说。
他用一只手就可以轻松地将朱莉亚的纤腰揽起来,她的身体从臀到膝紧紧地贴着他。但他们两个人却不能生育孩子,且这件事他们永远都不能做。他们只能靠语言来交流思想,交换秘密。而楼下的那个女人则没有思想,她有的是强健的臂膀、温暖的心灵和多产的肚皮。他想知道她到底生了多少个孩子,可能最少有十五个。她曾拥有短暂的、花一般的年华,也许有那么一年,她像野玫瑰一样诱人,但之后就仿佛突然受精的果子,她变得强壮、红润、粗放。再之后,她就生活在洗衣、擦地、缝补、做饭、扫地、擦抹、修理上。先是为子女,然后为孙儿,三十年中从未间断,可到了最后,她依然在歌唱。温斯顿崇敬她,这感觉很神秘地和屋顶烟囱后那片清新无云的天空混杂在一起。很奇怪,对任何人来说,天空都是一样的,不管在欧亚国,还是在东亚国,抑或是这里。天空下的人也没什么不同——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差不多,几亿或者几十亿的人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虽然仇恨与谎言筑起的高墙将他们彼此隔绝,他们仍然大同小异——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但他们的心灵、他们的身体中、他们的肌肉里,却聚积着力量,且总有一天他们要用这种力量颠覆世界。如果有希望,它们就在群众身上!他无须将那本书读完,他知道那是高德斯坦因留下的最后讯息。未来属于群众。他能确定,在群众的时代,群众建立的世界不会和党建立的世界一样吗?他能确定他不会融不进那世界吗?能,他能确定,因为那至少会是一个神志健全的世界。哪里有平等,哪里就能拥有健全的神志。力量改变意识迟早会发生。群众不朽,只要看看院子里那无所畏惧的身影,你就不会怀疑。终有一天他们会觉醒,尽管这可能要用上一千多年,尽管生存下去需要克服各种不利条件,他们就像飞鸟,将生命的活力从一个躯体传递到另一个躯体,而党既没有这种活力,又无法将它扼杀。
“你记得吗?”他问,“约会的第一天,在树林边上对我们唱歌的画眉?”
“它没对我们唱歌,”朱莉亚说,“它唱歌是为了自己高兴,甚至不能这么说。它只是在唱歌罢了。”
鸟唱歌,群众唱歌,党不唱歌。综观世界,在伦敦,在纽约,在非洲,在巴西,在边境地区的神秘禁地,在巴黎、柏林的大街,在广袤的俄罗斯平原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市集——到处都伫立着强健又不可战胜的身躯,这些身躯因工作和生儿育女变得庞大,从出生到死都辛劳不休,都唱个不停。总有一天,他们强壮有力的腹部将生出神志清醒的民族。你是死的,他们是未来。但是,如果你能像他们保持身体的生命力那样保持头脑的生命力,让诸如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秘密学说传递下去,那你也能分享到未来。
“我们是死人。”他说。
“我们是死人。”朱莉亚顺从地应和道。
“你们是死人。”从他们背后,传来一个冷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