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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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罪恶(7)

新婚的夜晚,我久久地面对着小兰,然而,当我拥抱她时,我总是想着萍香的身影拂动在客厅的窗口,她手里举着一只晶莹的酒杯,声音像丝一般绵柔,她似乎想告诉我许多事情,首先是窗外的树叶清爽地吹拂着,在这忧郁的空气中,这个女人想告诉我飞奔疾驰的路上,一种可靠的东西和另一种不可靠的东西,她的声音似乎想努力亲手抚摸我的惊愕,我空虚而无聊的面具。我继续在想,她的声音希望经久不息地回荡在我清醒的日子里和空荡荡的睡眠深处,回荡在我死气沉沉的、乱哄哄的视野之外的地方和墙壁不断老化的剥蚀声中,这就是她在我耳边不断地留着一个影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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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布满水珠的身体散发出草根的气息,我努力想象这个女人的躯体在以前都是在干些什么,她就像一块精心保存好的玉石第一次将自己呈现出来,从出现细毛的腋下到柔软如丝的下体细毛处,她大腿上的皮肤那么洁白。我闭上双眼享受着这个女人给予我的清澈无比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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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酣睡中醒来时,小兰站在我床边说:“疯子丫丫昨天夜晚就睡在门前,她手里抓着许多花瓣,看样子怪可怜的,她到处睡觉,几乎每天都要换一个地方。”我懒洋洋地起床,小兰的声音无非是给这个宁静的早晨带来一种响声和一个我无法知道的细节。现在,这个在我身边停留了一个夜晚的女人用脉脉含情的双眼看着我,她对那个女人的怜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传播给了我,然而,在那天早晨我并没有多少兴趣同她谈论这件事情。我当时站在井栏边洗脸,我觉得同这个女人度过的夜晚使我周身渗透着一种清洗不尽的气息,我似乎在一缕缕的香气中回到母亲的子宫,回到一道道藩篱上流血的玫瑰中——想像我母亲分娩时的巨大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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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将对小兰的那种激情保存在我家院里的梨树的茂盛中,因此,我用大部分时间相伴着小兰,我们坐在梨树下面,看着一堵堵风雨中坚固的墙壁,小兰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怀孕了。当我知道这个信号时,我禁不住抬起头来看着这位栖身于我的女子,我似乎感觉到她的腹部在增大,小兰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和一块花布,她神秘地告诉我,她要为这个小生命亲自裁剪一件小衣服。她的声音在我家院里的阳光中跳跃,她将那块有小蜻蜓飞舞的花布展开在院里的石桌上,有那么一会儿,她停留了几秒钟,我在震惊中看着这个女人因怀孕而显得安详的面容,我突然想到了屋檐上的巢穴,每一只鸟雀在其中孵化着另一只漂泊不定的小鸟,而且一到傍晚,它们就安静地呆在里面,我甚至想起了每一只鸟儿的温润的粪便,它像沙砾那么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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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小兰身孕的增长,我的母亲却在有一天昏暗的暮色中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不适,母亲独自在卧室中咳嗽,我来到门口时感受到母亲的声带里呼吸沉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暮色中我终于看清楚母亲正面对着窗口,她的脊背抽搐的幅度很大。我走到母亲身边,母亲用一种很多年培养出来的安详的神态对我说:“川边,没有什么,好像跟你父亲的病症一模一样,总是像含着沙子一样咳嗽。”母亲在这个阴沉沉的黄昏终于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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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寻遍了永北城有名的老中医为母亲抓回了三十多服中药。当那天下午院里的中药气息飘进母亲的屋里时,她叫唤我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川边,赶快将火炉灭了,我清楚我的病症,我已经在你父亲生病时,闻腻了这种药草的味道,再说,它是治不好这种病症的。”我来到屋里,想竭力说服母亲,但是母亲看穿了我的用心,她的声音是那样烦躁:“你听见了吗?儿子,赶快将中药的罐子给我打碎,然后扶我到院子里去看看天空。”“母亲,只要有耐心,老中医说只要有耐心。”“什么老中医,我只相信天命,人要走的时候什么也留不住你。我的儿子,别站在那儿,快来扶我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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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着母亲的手臂步向庭院,这种感觉就像我多年前搀扶着父亲的手臂一样,浓厚血液中干枯的气息从母亲的嘴里散发出来,在这个燥热的下午,母亲的身体异常的沉重,她将全部身体偎依在我的手臂上才缓慢地挪开一步又一步。在阳光的炽热中,母亲的脸向上移动,她的手指轻轻松开,她不断地重复着,也许她已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离阳光中斑驳的色彩是那么遥远。她呼吸的节奏就像一阵落叶在风中的上升与垂落一样。最后母亲紧盯着墙壁上那块被阳光照耀着的斑驳的地方,母亲就这样猝然闭上双眼,永远的不再醒来了。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扶着她垂靠在椅子上的头,母亲的神态像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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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头垂在我的手臂上,微风轻抚着她稀疏的头发,四周悄然无声。我似乎抱着我的母亲趟过湿漉漉的草地,走过堆放着尘埃和中草药的那片山坡,走过那些陈旧的家具和墙垣中残缺破损的需要不断翻新的屋顶,走过烟囱里袅袅升起的地平线的外缘地域,然后我抱着母亲送她疲惫的身体回到老家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抱着我母亲走一段路的念头就已经产生,我想为母亲静静地在路上说很多话,然后这些声音被风吹走,吹到有大片的矮树林、野栗树、小毛榉、玫瑰的山岗上去。此时此刻我伸出手来抚摸着母亲已经变得冰冷的前额。在这前额上仍然充满着焦灼和不安,充满着母亲的尊严和一个妇女可亲可敬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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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安葬后不久的一天,我来到梨园看望昆风。在松软的土地上,香草布满了树篱间深邃的地带,渺茫的气候中伫立着昆风,我刚想叫出声来,只见一个女子正从昆风的屋里走来,她的手边挽云髻边整理着衣衫,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梨树下他们坐下后,彼此的手抚摩着对方,在渺茫的气候中我看清了这个女子的轮廓,她正是小娟。飞散的花絮已经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一种难以驱散的对于这种爱情的激动和伤感使我退出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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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撤退的路上,我像以往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上我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辆小马车上运载着孵化的鸡雏、猪崽,车轮旋转在干燥的尘埃之中,吆喝的赶车人的鞭子声在空中飞扬,步行着的村民们走在热烈的阳光之下,他们用麦秸编织的草帽抵抗着烈日的气氛。我看到疯子丫丫正在一条蜂拥着人群的集市上走着,她披在肩头的乱发就像一蓬生长在山岗上的野草,她嘴里斜插着一根麦秸悄然无声地走在人群里面——她的面孔潮湿而又红润,是一种被阳光长久照射的黝红色;她的注意力有时候在一匹又一匹的马背上停留,有时候在人群的头顶挣扎,在她的目光之中,最引起我注意的则是她的迟疑和无法穿越的恐怖感,在人群的里面她突然消失了,我想她肯定被一种迁徙的风向引向前方,引向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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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这一天,我有关这个女子的上述描写之后的夜晚,我由于画一幅行将寿终正寝的肖像进入了深夜,然后我就住在了画店里。熄灯后不久,一阵暴雨敲打着窗户,我想起晾在外面的一件衣服,当我推开门时,我发现疯子丫丫躺在门口,她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蜷缩起来的身子在一道闪电的辉映下显得那么冰冷和迟钝——即使在这样的雷雨之夜她仍睡得那样酣畅。对于一个女子的怜悯,对于长夜的种种拒斥和期待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向疯子丫丫,当又一道雷电迎面而来时,我已经抱起了她来到我的画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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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我的床上,身体发出母亲讲述过的一种幽香。慵倦的四肢,就像在一片灰蒙蒙的草地中展开的变形的事物。她睡得那么昏沉,我脱去她的外衣,怜悯和某种期待使我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她的手臂,她的体味一直延伸到我的呼吸深处,我将她的身子轻轻地移动了一下,想让她躺得尽量舒服一些,她的双唇好像是幽灵们用来发出咒语的地方,我几乎能听到那些咒语就像难以察觉的金黄色的水平线,又像花朵一样一放一收,这个女人此刻仿佛在透明的水中无忧无虑地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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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坐在身边看着她皮肤的神秘莫测,想象这个女人的双腿、器官和手上的戒指。当翻滚在窗外的雷电和骤雨掩藏了长夜的寂静时,我找到了她身子中柔软的地方,我在黑夜中寻求,希冀——在每一阵雷电中,我看见我在这个女人的身体中痛苦地前行,没有任何方向,我只是在怜悯中痛苦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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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这件事的过程中——有一个由来已久的重大秘密,这就是我对这个女人的怜悯。我躺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身体发出的一种种禁忌的美丽符咒,一切在她身边经历的令人尴尬不安的秘密都似乎在这些美丽符咒中沉陷;尽管我愿意在她入睡时拥抱她那冰冷的带着迟钝却流淌着泉水的身体,但是我仍然惧怕她身上的光芒——从美丽的符咒中发出的对我行为的审判和唾弃。因而我对她的怜悯在黎明将到时变得那样落魄颓丧——我迅速地起床,为了一个虚荣的罪恶的驱使将这个女子抱起来重新放到了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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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形的来临和消逝使我那天夜里一直站在冰冷的由她身子余留的香气中徘徊不止。我听到了雨水溅湿她身子的节奏声,我听到了她的血液流淌的速度。在所有我碰到的女人中惟一使我感到真正的痛苦折磨的就是这个女人。我跟这个女子短暂的关系使我蹊跷,使我的心中弥漫着漫天的乌云——她是那样的渴望死亡,当我在她体内时,我感到了这个女子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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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边,昨天夜里我害怕得要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雨是那么大,那么大。”当我回到家时,我听到了小兰自从嫁我之后的第一次抱怨声,是的,雨是那么大,雨仍然下个不停。我听着小兰的抱怨声,听着这样的声音响彻在雨水里:“川边,我可能快要生了,我已经感觉到他在里面挣扎,他要出来,他要到这雨水里来。”一个生命要出来,要来触摸雨水,触摸世间的许多秘密,辨别雨水潜在的不安和焦虑,依照一个固定不变的方式,一个生命将要冲破种种障碍看见空气,雨水,简单的游戏法则,我突然感觉到这个生命已经来到我身边,他伸出小手触摸到了我周围的雨水,我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激动,看着我的妻子,看着她的脸颊呈现出母性的等待,平静,深远,带着一种随风飘散的渴望在捉摸,在浅蓝色的远方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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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我的儿子出生在一个凌晨积着小雾的日子,我呆在接生婆身边,看着她那诡秘的双手从缥缈的巢穴中托起了我的儿子,小兰嘶喊的声音在冗长的时光靠岸,她的声音同儿子的哭啼似乎都淹没于殷红的血液之中。接生婆的黑色绸衣在这个凌晨帮助我穿行和经历一个生命栖息、出现、来到温暖世间的进程,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儿子的面庞,我感到了体内毫不间歇的搏动声。小兰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接生婆抱起儿子来到她的身边,室内滋长着一股股分娩的气息,它令人窒息,又令人感到血流如注般的透彻。儿子躺在小兰的身边,小兰的双眼安静地小憩了,她似乎进入了人与世界井然有序的水面上,她在运行着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梦到了她的儿子,这时,儿子使她迎接着晨曦和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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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降临于世,他躺在褐色结构的摇篮中,阳光使他睁不开双眼,我想到我的婴儿时期,它在我母亲预定的光芒中代替着有趣的游戏,我一次又一次地躺在祖母的怀中,我必须长大,后来我便长大。儿子将同我记忆中的我的婴儿时期一样看见白天黑夜的面貌,看见每一根草尖的露水,看见混乱中一个又一个异想天开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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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天地使我紧张、恐怖而压抑,我经常呆在画店里面,在一根根墨黑色的线条中区别、阅读、品尝,度过白昼中的每一日。我的那间在闹市中的画店经常在暮色降临的时候会陷入疑惑之中,我一次又一次的听着从某处阁楼上传来凄鸣的二胡声和箫声,这些用乐器搅动着死气沉沉的暮色之光的人们,他们似乎在浩渺的宇宙中抑制着腐朽和灰色蝙蝠的飞翔声,耽于这种带有颓废特征的音质变化幅度。我倚在门口,怀抱着双手在飘着沉睡气息的昏聩之中想着一个又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想着我儿子的嘴和女人们渗透出来的孱弱的气息。这段毫无起伏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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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技术毫无进展,但它却像古老传统习俗一样吸引着永北城的老老少少,它似乎隐藏着这座小城镇的人们心中最深奥的一面,在墙壁上的镜框里呈现出一张自己的画像,用来解释各自内心的玄机,就像面对着内心的污秽和内心的纯洁一样,他们喜欢在某种时刻沉湎在自己的面孔之中,让热情和沮丧得到充分的检验。因而,我从未有空闲的机会,我每天面对的是不同的面孔。他们给我带来的乐趣是这样一种东西,我可以在线条的声音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他们焦虑的事情和欢悦的情形,就像使我看到一件十分易碎的古董,置放在缥缈的凭栏上,一阵风吹来,它将化为碎片。很多事情我都是糊里糊涂地听见,然后慢慢地忘记,只有这件事情在人们传播之时,通过一触而溃的神经向我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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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铅笔在空中折断,他们正在描述着那场景:疯子丫丫每天下午都抱着一个婴儿在护城河里洗澡,最初的时候,大概也就是刚分娩不久,疯子丫丫抱着一团血红色的东西来到护城河里,她的身上血流如注,她将一个婴儿举起来走进河水里……我感到那冷冰冰的包围着我的重大事件终于降临了。我一边削着铅笔,在这忐忑不安的时间里,我的眼前疾速地飘过一股股鲜红色的流水,我看见丫丫赤裸着流血的双腿站在河水里……这种现实比噩梦更加汹涌,它在一连串的咒语中反反复复地到来,蓦地,我感到了一股血液正从手指尖冒出,锋利的刀片在这种寒冷的现实中割破了我的手指。我摔下铅笔和刀片奔出了门外。这是我惟一真实的一次行动,我的身影越过移动的人和物向着护城河奔去,在最短的时间里我跑到了护城河,我看见了传说中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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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河边的水里,怀里的婴儿此刻藏在她的腹下,她正用手为婴儿擦洗着身子,婴儿的头部不停地发抖颤动,也像中了魔似的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异样的语言,婴儿被她用一个180度的幅度举起来,那个孩子呈现出红棕色,由于着了冰水,孩子的皮肤在分解,变质。婴儿的小脑袋在蓝天中晃动……我就这样站在堤岸,看着疯子丫丫举起孩子又放下去,似乎等待着一种完全的沐浴,为她的婴儿沐浴,她颈部散发出的香气在堤岸上流溢,我轻轻走下堤岸,来到她的身后,我想看看那孩子,那个婴儿的鼻、眼、嘴、小手……一幅早年的父母为我照的相片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个婴儿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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