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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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罪恶(6)

到处都是妇女们的目光,我的母亲从人群中走上来,她碰倒了一只只准备赶庙会用的提篮,里面的经幡和纸币像风中的风筝突然飘起来,我母亲拥抱我的力量使我的双眼潮湿。我伸出双手似乎在四处漫卷的一种失修的客栈里抚摸沉寂萧条的风貌。无孔不入的战争的气息仍然在我的眼前升腾,我嗅到了那无休无止的暴雨和流弹形的苍黄色暗堡。母亲的手仿佛已经触抚到我躯体中暗潜过十二颗流弹的地方,那凸凹不平的起伏的肌肉洋溢着我参与战争的每一天每一日的经历。母亲语无伦次,她似乎已经在以往冗长的梦境中看到了她儿子眼角的那道伤疤,证明了她的许多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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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香的双眼越过玫瑰色的雾向我飘来,虽然她一直身居在外,没有进入我的身影,我仍然看到了她绿色的丝绸衣裙在这个春天的午后散发着清香。我就像一个多年来一直流落、隐匿在弯曲时光中的人,当我从无边无际的远方归回,她难以平静的心灵在阴郁的现实中重现,这个一生穿裙子的女人,她成熟的身体和目光再次浮现出令我眩晕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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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整个春天的休憩之后,我已基本安顿下来。昆风住进了他爷爷的那片梨园,他爷爷去世之后,梨园就在空寂中颤鸣,直到新的守园人昆风住进去。而我又将去父亲的画店重操旧业,这基本上是我跟昆风在退役时共同选择的生活。对此,我们俩都用极其平静的态度去对待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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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画店被我重新布置了一番,我更换了昔日的门廊。我抚摸着墙壁上飞旋的蜘蛛网重新感受到了不胜细诉的时光的恐怖,从饰着古老墙纸的天花板顶上,从那道小型窗户的温馨中,我的目光消耗掉所有的记忆,用来赋予它新的精神和闪烁的意义。当泥瓦匠和木匠为我修缮房屋时,我站在水泥和一堆堆原始而无忧无虑的木材中间,我似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我想到父亲以及一个个进入这扇门的生者和死者,少女和男人,我想着他们呼吸的节奏和步伐的变换,青春的容貌和衰老的线条。我看到石灰水刷白的墙壁,艺人们用银灰色的墙纸贴上去,我看到了那雕花的窗户和门檐上的符号,我还嗅到了一股茉莉型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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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迎来了许多的客人。在我的画店里——我看着他们各自的轮廓,我使用笔的能力从未下降,这是因为我一直没有丢弃父亲遗留给我的这门手艺,在我经历过的那场战争期间,我曾经为我的战友们在短暂的空隙中绘过数千张肖像。我注意到了许多少女的变化,其中引起我兴趣的就是昆风的胞妹小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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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为她绘肖像的那天上午,窗外飘着小雨,在这样抒情的空间中我的铅笔声和细雨的声音忧郁地交织在一起。小兰的下颌微微地扬起来,她脸上清澈的线条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笔尖,在这一根根线条里,我开始感到了花粉的气息正在滋养着我的目光,我走过去,抬起手轻轻抚摩了一下她的下颌,也就是在这刻,我肯定了这个少女将是我要娶的女子。细雨的声音帮助我在勾勒线条的女子肖像奥妙无穷,在完成之后,我走到窗口看着吹拂在空中的雨丝。这种漫无边际的遐想终于使我转过身来,我走到那个带着花粉气的少女面前向她宣布我的请求:“你肯嫁给我吗?小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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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个细雨的上午过去之后,我就想着婚姻的问题,当一种又一种郁悒的夜色淹没在窗口时,我无法排除躯体中的寂寞,在某种意识的支持下我终于决定将我的这种需求,以及对于婚姻生活的渴望告诉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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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好要娶谁了吗?”母亲问道。我说我想娶昆风的小妹小兰,母亲回忆了半天说:“那是一个好女子,没有邪气的好姑娘。川边,将她娶过来吧。”母亲一边打扫着院子里的落花,一边说:“但是,有一点母亲得跟你挑明了,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不准继续跟那妖精女人来往。”母亲看着我迷惑的目光又补充道:“妖精女人就是萍香,你听不到吗?城里的人都叫她妖精,她诱拐过许多男人,当然也包括你父亲和你。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你将进入婚姻生活,你得对那个娶来做新娘的女子负责。”母亲将落叶扫到墙边后便直起腰来:“川边,选一个日子,我们将那女子迎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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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的日子在永北城是一桩极其严肃的事情,它充满了喜庆的色彩,因而我的母亲忙着请人为我整装新房,还请算命先生为我占卜吉利的日子,我的婚姻大事使母亲突然之间变得步伐轻盈,脸上刻满了喜悦的激情。大概因为我是母亲惟一的儿子,她肩负着我人生的最后一件事情——这就是婚姻。我没有办法阻止母亲不这样做,她忙忙碌碌,还请木工架上梯子掏空了瓦檐上鸟巢的鸟粪。母亲指着一堆堆陈积多年的鸟粪对我说:“有一种说法,在结婚之日必须清理干净家宅中一切飞翔之物的粪便,这样婚姻生活才有可能稳定,才能白头到老。”我站在母亲身边,抬头看着那架高大的梯子,木工的手不住地伸进一个鸟巢深处,然后掏出来一把又一把已经变质的鸟粪,我似乎看见一只只候鸟飞进去筑巢,孕育一只只雏形的小生命。于是,那一天,院子里四处是散落的鸟粪,木工掏空了鸟粪后走下梯子对母亲说:“你放心,所有的鸟巢都没有鸟粪了。”我接着问道:“那么,鸟巢还在吗?”木工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母亲笑了起来说:“我儿子是担心从此以后候鸟没有鸟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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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了梨园,我准备将娶小兰为妻的决定告诉昆风。我已经多年没有来梨园,这座朴素乡村的梨园在迅速降临的暮霭中显得深不可及,隐约可辨的一棵棵高大的梨树挂满了果子,我走到梨园的小路上,它使我肉体的温热获得一种释放。昆风正坐在房屋前面的石凳上抽烟,他从在战争中失去右腿的那一天开始便保持着长久的缄默。如今,这座乡村的梨园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名永恒的沉默者,他不对知鸟唱歌,他不为喑哑而悲伤的歌者解除郁悒,他已经丢弃了热情的哀伤,他的血液大量地渗入遥远的事物之中,此刻,他的面孔结合着黑夜的到来,从他嘴里喷出的烟圈经历着他躯体所经历过的全部体验。也就是我起身来梨园之前,我的母亲才告诉我,昆风原来的恋人已经远嫁了,假如这是一个事实,那么,昆风将怎样对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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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到了小娟,昆风平静地说:“她已经远嫁他乡,我希望她这样。”接着在极端的黑夜中他将那只烟头狠狠吸了最后一口,我看到那已烧到手指的烟蒂正冒着最后的火光,一点点红色映照着他有三条伤疤的面庞,他接着说:“这样的时候,我尤其怀念那场战争中的雨季,你知道吗,川边,当我第一次进入密林排除潜藏的地雷时,那是我头一次保持冷静,并全神贯注地受着机智和热情的控制……小虎头被地雷炸死的那天,下着绵绵细雨,那些一场又一场的战斗,我们在死马和烧毁的卡车中间穿行,川边,这些战斗使我失去了右腿……这是应该的,没有一次战斗不死人,不溃散成云烟。所以,愿时间给予我回想旧日子的勇气……你不是要娶小兰吗?我同意,我的小妹几年前就暗恋着你。”他好像闭起双眼在说话,黑夜在我眼中变成紫黑色的花瓣,到处是树篱间颤动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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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昆风受伤的那一天,他被两名战友拖进深深的密林,然后我们搀扶着他在荆棘丛生的山岗上,在湿漉漉的原始丛林中跛行。这种画面经常展现在我的眼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向我叙述着那段历史的光芒。最重要的一点:那段历史使我们的生命经历了死亡、大炮、战车、士兵、流弹、马匹和秘密的暗堡,它们凝聚在神圣的事物之中,在这种叙述的画面中,我们有幸活下来……每当这时我会想起罗兰·巴特的名言:“要是世界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它毫无意义可言——除了世界本身的存在。”在这种叙述的画面中,一种较远的往返交叉的东西正穿越生命的历险,就像这座昆风守候的梨园一样凝视自己画出的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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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丫丫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已经获悉了关于她的许多传闻。出入我画店的人们总是在我的铅笔声展现零零落落的线条时,他们便开始传播一些永北城里的新鲜事。好长时间,他们的话题都没有离开这样一个女人——疯子丫丫的行踪和故事。由此我便在一片混乱之中看见一个清晰的影子,她好像从漫长的流沙中向我走来,她走入每一种环境,她的身后便会展现一片橘红色的背景;有时她刚出入在一片灰色的水泥土的地面上,她经常赤着双脚,她的视域、触觉、感受、听觉均已全部麻木,就像冰封在雪山上的一具完整的身体。久而久之,我便熟悉她那高高的前额,熟悉她那苗条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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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丫出现在护城河的堤岸上时我正随同小兰散步归来。她坐在堤岸的一块石头上,远远看去,她穿着的那件粉红色衣裳就像一团粉红的火焰在明朗洁净的晚霞中拂动。“那就是疯子丫丫。”小兰告诉我,然后她便紧紧地偎依着我并告诉我:“尽管她不会伤害人,我还是有些怕她。”疯子丫丫的头高高地仰起,嘴唇张开着,她似乎在用前额触摸遥不可及的天空,像传说中的一样,她面部最有特征的便是那片宽阔的额头,模糊的晚霞中的斑点洒在她的鼻翼之间,她的身体似乎在吮吸着空气,她的全神贯注使她看上去像一个被告者。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几秒钟,然后我和小兰沿着河堤走进了那越来越深的棕褐色的夕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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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天庭饱满的女人——在永北城的传说中一个不顾廉耻,活得心满意足,跟动物一样的物体,从她的衣服里散发出淫荡——无休无止的被男人践踏,筋疲力尽地遭受到唾弃、污辱的气息。这个天庭饱满的女人的存在——使人们茶余饭后有了话题,也使人们膨胀的阴暗面和男女交配中引以为荣的俚语得以流传。而我始终不渝地脱离开那种带有一股股酸馊味的、令人恶心的这个天庭饱满的女人的命名方式,在我对丫丫的一瞥中,我曾看到了她颜色黯淡的前额上隐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秘密有着令人心酸的信号,它在一条狭长的灰色木板上跳来跳去——这就是疯子丫丫的命运和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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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聒噪不休的乌鸦飞旋在河域的上空,丫丫正在河水里洗脚,她不时地抬起头来,透过明朗的天空,透过一支举行葬礼的人们缓缓飘拂的白色经幡——看到云彩深处的影子。母亲又一次将这幅图景描述给我听,母亲的仁慈在对这个女人的叙述中一一展现出来,她说疯子丫丫是一个流浪的女子,没有谁知道她从哪里来,有一天早晨卖食盐的店主打开门时,发现她蜷曲着身子睡在柜台下面,于是永北城便成为疯子丫丫的归宿之处,她辨别着早晨和黑夜,在迷途难返的日日夜夜中往来于大街小巷,她身上的气息总是携带着浓郁的花香,有些人说,她从前可能是制造香料者的女儿,也可能是某座花园中孕育出来的女人,还有人说她的母亲在与别人交媾时梦到了鲜花的露水洒落在子宫里——因而她的女儿才带着一身香气来到世界。母亲讲到这里,她的双眼变得湿润起来,她说丫丫的母亲肯定在四处寻找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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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婚期越来越近,石灰水的清香充斥着整个院子,檀香木的家具发出一股情意绵绵的气息。母亲料理完了我婚姻中的大大小小的事宜之后,站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就盼着将新娘子迎进屋了。”母亲又说了一句:“这件事完成之后,我就是死也瞑目了。”母亲闭上了双眼,我这才发现母亲的面孔那么苍白,她喘息了一下说道:“别那么看着我,川边,母亲要活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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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你父亲娶我的时候也正是你父亲离世的那个日子,院子里的梨花开放,白色的梨花代表着一种吉兆也代表着我跟你父亲的婚姻会经历种种的劫难,嫉恨……我记得那天早晨,我起得那么早,坐在梳妆台前等候着你父亲家的迎亲队伍,你的姥姥对我说:‘别那么着急,沉住气,日子长着哪,你要跟那男人从此厮守一辈子,哎,到后花园中看看吧!别忘了你出嫁的日子是春天。’我就是在那个日子嫁到这院子里的。如今,你将同样娶一个女子来,像你父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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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偶的时期已经过去,从此以后我对女性的选择将建立于婚姻的约束中。它的意义就是使我服从于这个顶端上形成的一圈又一圈螺旋状的卷花;服从于这道戒严深重的大门在写满符号的地方填上我的名字,填上我与婚姻生活息息相关的均衡而疲倦的呼吸声。不知道为什么在婚姻的头一天,我猛然被一场噩梦所惊醒,我看见自己被许多女人乳白色的身影紧紧围攻,她们高耸的乳房正在互相威吓、谩骂、诅咒,我还看到她们扬起青黑的头发向着我摸索着,踉跄而来,她们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字音,她们追问我带她们去哪里?于是,我看见我与她们颠簸在一条寒冷的路上。这路上我突然瞥见一件宽大的黑袍,它在呼啸的风中像风帆那样饱满地张开,迅速裹紧了我们的身子……醒来之后,我看着在黑暗中交替出现的星辰,除了我的身体之外,我试图回避什么,像回避痉挛而麻痹的我对黑夜盲目的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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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所显现的光芒使我沉醉,她端坐在檀香木的座椅上,我一直都在隔着鲜花和人群听她那微微喘息的声音,她做新娘时的皮肤完全和精致娇美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在透明的空气中,她那凝脂如玉的粉面轮廓,令人想起青草、泉水、树叶、果汁、草莓。她那精心蓄起的指甲涂着永北城传统的红色——这是用一种野生花朵包扎在手指尖上,只需过一夜,鲜红的颜色便浸透指甲。新娘的喜悦好像流水潺潺的声音,在我们偶尔碰到的一瞥中,透露出她荡漾于婚姻的热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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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我透过粉红色的帷幕,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是萍香。她迎着我的目光向我走来,在屋顶中缤纷如云的鲜花点缀下,萍香似乎经过了酒色的熏染,她好像从一条撒满焚毁的花瓣的小路而来,又似从池塘中洗沐上岸一样明澈,她的声音低沉无比:“川边,你的新娘子今天是最美的人,你好像有些走神,你的目光兴奋异常,又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我不由自主地与她走到客厅的窗前,她望着微微抖动的树叶,好像突然之间选择了第二种说话的方式,她表达的声音是这样的:“我在出嫁的那一日我的祖母很早的时候就来到我的屋里,她的声音我此刻都能全部感受到:‘萍香,过了很久以后你就会知道,世事如烟,我经历了八十多年的白天和黑夜,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最清晰的就是我爱过的,或者说是我永远眷恋的那个男人。’当时我并不知道祖母在我即将出嫁时对我说过的这番话的含义,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那一天告诉我。”母亲在叫唤我,我知道母亲是有意打断我与萍香的谈话,她的双眼阻止着我们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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