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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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信封里的教堂(4)

简,在这个劳顿的世界上,摄影师罗林的躯体进入了真正的黑夜。他均衡的呼吸说明他睡得如此深沉,我在他旁边将箱子从衣柜里拎出来。很多女人正是意识到了男人不会在夜里被梦惊醒的区别,才可以在男人的这种纯粹的弱点中离开那幢房子。他睡在夜里,而她们呢?准备在一个夜晚离开一只壶,离开一个没有被梦干扰的男人,尽管黑夜将出发的路映现成刀锋似的银色,而她们一旦主意已定,就会坚定地出走。简,我在他身边继续耽留了一小时,两小时,而这房间里惟一醒着的人只有我,看来我是非走不可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盘旋中去寻找我自己的羽毛,对,羽毛,我要用身体触摸那些羽毛并用身体缀起片片羽毛,好像在一百年之前的饰针之中也点缀着羽毛,妇女就是在羽毛的柔软过程之中开始散发出悲伤,开始了她们抛弃那只计时沙漏的。她们从房间里出去,钻进汽车,简,这样的逃跑证明了女人对生活无所畏惧的态度。

简,我在午夜逃跑的。这是我第三次从一个男人身边逃走了。直到我听见风中的那一扇门发出嘎吱的一声,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午夜而是黎明了。直到我进入另一辆旅行客车里,那是一辆小中巴,司机告诉我,只需等到五位旅客他就会出发。我是他的第一位旅客。第二位第三位旅客是一对恋人,他们在黎明时分出发——他们去寻找他们恋爱的佐证,因为只有用佐证才能证明和检验他们到底有多少幸福,他们到底会不会在一段共有的旅程结束之后还会走到婚姻的殿堂之中去。简,第四个到达的是一位女人,她大约四十五岁,她在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一定有很多男人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因为我感觉到了她的美丽是折磨那些追求她的男人的最好的武器。如今,她睁着一双疲倦的双眼,当她冷漠地耸耸肩时,我知道她讨厌男人。也许她被伤害过,伤害得越深,她讨厌男人的时间就越长。

第五个人是谁呢?蓦然,我看到了摄影师,他敏捷地穿过台阶向着我们的中巴车跑来。我对司机说,第五位乘客到了。

第24封信 我在大理

此刻,我已到达大理。在车上,摄影师罗林一直坐在我身边。我告诉他,到大理以后我们之间就没有关系了。他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屏住呼吸告诉他我要去寻找简,他问简是谁?我说简就在大理。他不相信,他说从来没有听我谈起过简,我侧过头去看着车窗。简,我克制着那个空洞的、虚无的痛苦,简,你存在吗?我真的从来没有与别的男人谈论过你,此刻,我一边说着你的名字,为了平衡身体,我却在越过车窗看着树影,你一定在树影那边,你像许多男人一样没有翅膀,但这并不是你的错误,因为没有翅膀你从来就不可能飞在空中,让我看到你用翅膀痛苦地撞击乌云,也用翅膀撞击着我。简,这正是你与无数男人共同具有的弱点。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摄影师,简就在大理,简就在大理等我,我们约定了时间在大理会面。摄影师问我简对你有那么重要吗?我闭上眼睛感到这句话击中了我最虚弱的一面,但我仍然坚决地说,是的,简对我很重要。

简,我此刻在大理,置身在大理古城。这是用大理石垒建的一座城,没有任何一根鞭子可以与大理石上面映现的那种人影媲美,被抽长的人影酷似鞭影,但真正的鞭影形似弯弓缺少大理石上面映现的人影中的花纹般的典雅。当我看到大理石垒建的古城的花纹,哦,“但愿瞬间的积淀不要流淌——不要划去那道可爱的花纹”。简,我看见摄影师罗林向我再见的时刻,他的身影映现在花纹般的大理石墙壁之上。他用一双眷恋的目光看着我,一阵沉默,哦,但愿我不要再走进他的圆圈之中去,但愿我们之间的相互凝视不要使我们再彼此拉近。我回过头去,他就在此刻离开了,他有他自己的方向。那些纠缠他的光圈之中的影子交错盘绕,离开我他不会有太多的孤独和寂寞。而我呢?我有我的目标,你的身影始终只在黑暗中被我感受到,我与你的关系是一只白色的箱子,支撑着我们寻找对方的是那些未解开的秘密。

简,无论如何我已经到达大理。

在这座古城里,毁灭离我们是那么遥远,简,所以,在漂移之中,如果你真的已经抵达,这就意味着上帝在冥冥之中安排着一切命运。

第25封信 我与风在一起

简,四月已经过去。

风,从洱海上空吹拂而来的风随同我敏感的身体外面的裙裾吹拂在我的皮肤上,洱海的风潮湿而弯曲,它仿佛是从一种透明的乐器中吹拂而来,所以,你可以听到乐器在发出共鸣。简,你已经来过了吗?也许你在过去来过大理,也许你此刻正在到来,这是一座古城之上飘忽的乐园,所以,风就是每根乐器的弦,每当乐弦颤抖之时,简,我的身体也在颤抖。

风是无法看见的,正如我身体的颤抖你无法看到一样,然而在风中我感受到昨天的开始,在过去的每一天里,我们到底在哪里?现在,在无法言语的风声到来时,我寻找到了我们昨天的痕迹……风来了,这就是昨天的开始。昨天,一种美妙的感受被你体验到了,被你确切地体验到了——在温馨幸福的气氛之中,简,你调了一杯鸡尾酒,你用酒味弥散的声音说,苏修,过来,靠近我。简,在柔软的小沙坡,我们躺在草上凝视着黑黝黝的远处的空房子,你说,如果我带你到那房间里去,你会害怕吗?

洱海上空吹来的风通过手提箱子的秘密使我一阵冲动,简,我看到了一个渔民正站在洱海边提起他的网来。鱼群在网中跳动,我看到摄影师的身影,他正朝着一座形状如一瓶香槟的旅馆走进去。在我周围,有那么多陌生旅客,还有疯狂的美国人,拎着他们的旅行包寻找着旅馆,我还看到一位英国绅士,朝着沙滩上走去。

我更喜欢中国男人,喜欢像简这样的中国男人。经过了大片大片的沼泽地带之后,能够把一个女人柠檬色的想象紧束在镜子里,也许只有中国男人具有这种魔力。

风来了,简,现在我与风在一起。

一个女人在我之前走进了那栋灰色的大理石旅馆,她肩挎着一只黑色漆皮小包,还提着一只崭新的黑色漆皮小包,我嗅到她手指上浓烈的指甲油味。简,经过了洱海边风的吹拂——我住进了旅馆。我放下帽子,想让自己的身体沐浴一下,我进了浴室,风吹进了浴室,但四月已经过去,脱了衣服,在镜子中我看见我的腰肢格外纤细。我年仅二十六岁。

第26封信 我与花在一起

简,在大理苍山四千五百米的顶上,花粉与蝴蝶的粉末染黄了山顶上的石头,而世界上最小的花朵竟然像米粒那样细小。简,这使我想起十岁那年,我在一座县城中学念书,在一次长途野营生活中,我在一所山顶的石灰岩中发现了同样的风景,只不过花粉和蝴蝶的粉末不是黄色的,而是红色的。那种颜色我也许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我当时置身在十四岁少女那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之中,只不过我此刻才看见那些细如米粒的花朵……简,我面对着它们,这种风景将会在我的生命中变成一种意象,而在人的一生中,有些意象会折磨我们一辈子。

此刻,亲爱的简,花粉和蝶粉染黄的石头再一次让我激动不已。那些石头嵌在沉睡的记忆之中,一个意象,一次又一次上升,就像体会到今后有一天降临到我身上的那种死亡。死亡是一种无法确定的时间吗?简,我年仅二十六岁,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在慢慢地学会确定这种时间,起初是别人的死,再后来总会面临我自己的死,到了死的那一时刻,铭刻在我们记忆中的那种意象一定还在折磨着我。

而在一个星期前左右的消息报道中,印度在四十八小时内进行了三次核试验,政治家们的那种野心并没有考虑到一些花朵和蝴蝶的意象,折磨他们的不是石头上的金黄色的花粉,而是统治欲。

简,亲爱的简,在大理苍山顶上,空气清新,我就在这里目击到了风花雪月中的——花朵。简,在花朵中我看到一座小小的砂堡,这是自然之堡,是沙砾在水中熔炼而成的城堡,它并不结实,遇到坚硬之物轻轻敲击就会坍塌。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房子,我们女人同整个人类一样在每一个世纪中都在体验着对房屋的那种情感,砂堡是另一类房屋,是幻想之物。想一想,如果让你住在砂堡里面,墙壁上的斑斑点点是在熔炼中留下来的,在这座砂堡里,我们远离了恋人、丈夫和情人,远离了朋友和时间,我们居住在砂堡之中,回忆充斥着每一个早晨,在那种悲伤的气氛里,回忆像零乱的箭镞,刺穿了砂堡中的神秘。

第27封信 我与雪在一起

简,在苍山顶峰,一片积雪使我的嘴唇变得冰冷,亲爱的简。一位同我居住在同一旅馆的游客站在我身边,她已四十岁,她的嘴唇变成紫色,我问她是生病了,她摇摇头告诉我一些下面的道理:仿佛一切都在谎言之中发生着,男人们给女人带来的谎言却不像他们精通政治和哲学、人际关系那样精明,男人的谎言是站不住脚的,是不可靠的,他们如果在夜里回来得很晚,在解释的过程中已经将谎言的枝蔓缠绕在他们自己身上,而女人在谎言中却是灵巧的兔子,她们有一种生性编织情节的能力,所以,女人注定要为她们自身而随谎言编织过程中的美妙痛苦。谎言是一顶帽子,戴在男人女人头顶上就像一顶幽暗和鲜艳的蘑菇,只是蘑菇的形状不同而已。

而人类有时候是需要谎言的,而且人生下来就开始为着他们的欲望在奔走,欲望使人类像水车一样不停地旋转,古老的中国水车让我们想起时间总是在旋转中露出了端倪。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教会我们学会撒谎的,也许是一种本能,也许是一种冰冷的、我们最先体会到的绳索的影子,在贴紧我们的皮肤时使我们在挣扎时寻找到了解脱的某种方式。

而谁在撒谎,我们总是在问自己。他们有没有撒谎?有时,为了自由地坐在木马上,为了自由地找到滑轮,为了停止战争,谎言之战也就开始了。

我撒了谎后和他撒了谎一样空旷,坐在木椅上,谁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到底改变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撒谎,女人们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她们感到衰老是在死亡之前来临的,于是,从古至今,谁也不会再去追究谎言深处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因为谁也没有多少力量了。

简,这就是站在苍山顶峰看到那些积雪时一位四十岁的女人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她独自出门旅行是因为无法再忍受那些谎言以及无法再面对那个说谎的男人,而当他说谎时,她也学会了说谎。现在,她的心灵是如此清澈,一种在冰雪之中的清澈。简,这是又一个旅行者的故事。

我用双手抓住一团冰雪,掷向你。

第28封信 我与月亮在一起

简,我与洱海边的月亮在一起。

从古城中的洋人一条街出来,我碰到了摄影师罗林,他告诉我他在一家酒吧喝酒时看见了我。在银色月亮下面,他仍然压低声音说话,他说在过去他从来没有感受到孤独,他一边说一边想在月亮下面拉住我的手:“苏修,我无法离开你……”简,在大理洱海边,人会期待着情感,从苍山下来以后,我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孤独,而孤独并不是难以忍受的,用半小时时间——我已经熔炼了一座砂堡,而在过去,我只知道有城堡,而那些石头垒造的城堡大都让我望而生畏,而且是男人们进行战争的避难所。它是修在城中的,砂堡却在苍山顶上,也可以在我手上,你如果不要看见它,你可以伸出手去在眨眼之间就会看到它的毁灭。

简,在孤独时,有时候我也会幻想我会在某个时刻,在一个偶然时刻突然爱上一个人。也许他并不爱我,但我却进入了角色,然而,这种爱情注定会醒来,然后我发现自己是多么难堪,我实际上并不爱他,我只是爱那个我为他而置身的场景,很显然——这是一种被场景所欺骗的爱情。

简,我抽出了我的手,我被他所迷惑过,但我并没有爱上他。只要没有爱上他,我心灵中就只有你的存在。我在摆脱他。我的身上洒满了月光。

是不是应该把一个已经确定了的时间推翻,假如我要改弦易辙,就意味着把一切声音推翻。改弦易辙——是我喜欢的一个词,然而,当它不再是一个词时,它已经让我穿越了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时间。

假如我要改弦易辙,在一个清晨醒来,我会突然发现,杯子里的水是那么凉,窗帘布已经陈旧不堪,成群的蛾子正在焚化成灰,过去的爱情已经不再让我激动。假如我要改弦易辙,我必定是着了魔,就在我看到上述情景的时刻,我必定是把一切时间、禁忌都抛弃了,我变成了一个命名未来的人。

简,在大理苍山的月光之下,我的惊异、迷惑并没有使我重新回到摄影师身边去。我找到了回旅馆的小路,更喜欢在房间里的橘红色灯罩下面给你写信。

第29封信 我与蝴蝶在一起

简,此刻,我与蝴蝶在一起。

在大理,蝴蝶是这一地域生活的人们的另一种灵魂的依据。蝴蝶泉边的蝴蝶是代表南方蝴蝶的另一种依据——它们飞翔在水边和小花圃中,蝴蝶掌握着时间,像人类一样在栖居中移动梦的翅膀。简,除了蝴蝶泉边的蝴蝶之外,另一边是一家蝴蝶博物馆。有人说博物馆是蝴蝶的监狱,也有人说博物馆是蝴蝶的墓地,然而,只有蝴蝶,在变为标本以后仍然是那么美丽。

简,一只蝴蝶的标本记载着一只蝴蝶飞翔的历史,我站在博物馆内,内心就像张开了蝴蝶的翅膀。简,你喜欢蝴蝶吗?我知道并想到了一种古老的心理法则:每当你面对一种斑斓的飞翔之物时,你如果想抑制住自己想飞翔的欲望,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尘埃之中去,回到人群中去。当我置身于蝴蝶丛中时,我又看到了摄影师罗林,置身在一座蝴蝶博物馆——仿佛是在与我们的另一种灵魂相遇,所以,他变得并不重要,也不会让我感受到诱惑;然而,他还是来了,他站在我旁边,仿佛在欣赏着我面对蝴蝶标本时的那种惶惑。

后来,我们同时欣赏着一只蝴蝶。那是一只黑色的大蝴蝶,摄影师慢慢地忘记我的存在,因此,我想到了两个问题:

1.男人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忽视他的欲望,尽管那欲望始终纠缠着他。

2.女人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不被男人所诱惑。

简,我走出了博物馆,无论它是监狱也好,是墓地也好,我希望你能够尽快到大理来。因为蝴蝶即使变成了标本以后仍然充满了灵魂。简,现在,我抱着那只木镜框(里面有一只蝴蝶标本),仿佛在抱着它的灵魂。简,我想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

我模糊地感到你就在我身后。我回到金梭岛时天已经全黑了。简,我深信不疑,你对我的那种窥视也是一种爱,岛屿上的石头旅馆映现出我的全部身影,我身穿一套蓝色的亚麻长裙,我知道你一定喜欢我今天的模样。我带回了一只蝴蝶标本,突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有谁会在此刻给我来电话呢?简,我有些畏惧,我想起了那个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

第30封信 我与电话在一起

简,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