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亲爱的简,我的角色既年轻又老练。
第16封信 他叫罗林
简,摄影师叫罗林。
我照样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就像他知道我叫苏修一样。我拒绝了他,他没有想到我会拒绝他,他开始沮丧了。男人的那种沮丧如果是因为女人,那么沮丧就像散架的动物的影子。但是,待我钻进旅馆时,他还是去散步了。在服务台我知道了摄影师的名字,服务员小姐很不乐意地将他的名字告诉了我,她一定感到这件事很蹊跷,但我却得到了那个名字:罗林。这个名字平常极了,根本配不上他的身材,也配不上他的傲慢,但我们的名字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我们使用,平庸地使用。
简,亲爱的简。
我可不能因为摄影师而影响我今天的计划,我想到外面去,因为我是一个旅行者,一个为了寻找简而必须付诸行动的人,一个必须为简而写情书的女人,然而,我却不知道我置身在何处。我重新走出了灯笼似的门庭,刚才我已经核实了,这座旅馆就叫灯笼旅馆,我为我直觉的悟性而得意,我的语言确切地起伏着,发出无声的诱惑——我真的想跟你说话,把我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站在一块凹进去的花园中,这里盛开着我叫不出名字的一种紫色的花。哦,紫色,仿佛你在攥紧我的右手,你说,勇敢点,勇敢点。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会让我勇敢点呢?为了避开这种追问,我从花园中走了出去,我看见一男一女在阳光下接吻,他们一定幸福得不得了,他们一定忘记了灰色的墙,那一簇簇的阳光洒在他们的后颈上。
罗林,我看见了罗林,一个男人独自在这样的地方散步。因为与他保持着距离,我就可以不被他所左右,但他已经开始左右我了,原来我还是希望看到他的影子,看到他的黑发。简,这是为什么?
我眼前是丘陵中的葡萄园、梨园和黑色的小树林,我沉浸在上午的湿漉漉的雾气之中,尽管雾气已上升,但我仍然能看得见罗林,那位摄影师,他毕竟是我在这座旅馆里惟一认识的陌生人。
第17封信 我和我的镜子在一起
简,现在,我和我的镜子在一起。
窗外,在雨中映现的树叶阴沉而发出哗哗的声响,因为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只好停止了去探险的活动,在附近五里之外,有一个传说中的洞,在传说里那个洞曾经出现过仙女。哦,仙女,简,尽管我非常想见到那个仙女,但雨下得太大,在这样的雨中出门似乎是很危险的,因为我知道通往那个洞的路上,四处都是墓地,如果在雨中走在那条路上,我的想象力会捉弄我,因为我的想象中一定会有鬼魂的影子。
简,还是让我和镜子在一起吧。哦,镜子,简,你知道我在我的镜子中会看到我的什么呢?简,一个身穿粉色睡衣的女人,一个已经二十六岁的女人,她陷入了孤独的困境,实际上这种孤独早就帮助我穿过了地图上的斜坡和枯枝,这两种意象布满了地图册,只因为我在寻找你,孤独地,一丝一缕地寻找你。
镜子——是我喜欢的,一只长方形镶嵌住了微弱光芒的近在咫尺的小东西,无论到哪里去,我都喜欢带上自己的镜子,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用我自己的小镜子——使自己变成幽灵。如今,我已经开始变,在阴雨绵绵的气候中,镜子包围着我的那张面庞,一旦我变成一个幽灵,简,在转瞬即逝的一刹那间——我就会闻得出空气里的全部味道,男人和女人的味道,金属片和花粉的味道,一只钟和一支口红的味道,因为味道会让人区别时间在哪里停留,时间为谁而吟唱哀歌。
但我不想在此刻把自己变成幽灵,因为那样我就不可朝着我的镜子走进去,简,你知道我的镜子深处隐藏着什么吗?别人告诉我,女人会在面对镜子时看到更多的蜘蛛,哦,蜘蛛,如果我会看见一只蜘蛛,它并没有在墙壁上而是在镜子里,那么,我会如何对待它呢?现在,我在镜子里找到了一只蜘蛛,我发现那只蜘蛛已经慢慢地长大,它趴在镜子上一动不动,蜘蛛也有睡觉的时候,所以,它现在没有织网,它正用它那柔软的八脚敏捷灵活地融为一个和谐的世界。
简,亲爱的简,镜子是我的世界吗?如果是这样你会来镜中与我约会吗?
第18封信 一个朦胧的吻
简,摄影师罗林将带着我到那座溶洞去看仙女,我没有拒绝。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今天我穿了紧身牛仔裤,罗林眯着双眼意识到了我的变化。这个洞就像我所想象的那样漆黑,当罗林拉着我的手往洞里走进去时,他已经将手电筒打亮。罗林的肩上背着一只大包,里面装满了食物,我对自己说:那口洞正等待着自己,像想象中的那样等待着自己。但我惊讶地发现从走进这口洞的时候我就在紧紧地拽住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在陪伴着我,那个影子离我是那么近,始终在我身边,除了这个影子之外,外面的世界已经消失了,一种突然的与世界的隔离使我有一种狂乱的欣喜。罗林说:“我想,再拐弯,那里有一片平地,苏修,别害怕,快到那块平地了。”我并不害怕,简,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要随同罗林往一口洞里掉进去了。我的身体碰到一块石壁上,溶洞里的一块石头就砸了下来,我大叫一声紧紧地抱住了罗林,过了好一阵,我才睁开双眼,我意识到在这口洞里如果我想依偎什么东西的话,我惟一可以依偎的就是罗林了。
我们来到了一小块平地上,罗林放下那只包,我听到了罗林拉开了包的拉链,响声很清脆,罗林取出了几枝蜡烛,取出了面包、香肠还有一瓶红色葡萄酒。简,我看到了摄影师罗林所做的一切。他竟然还带来了玻璃杯,这个傲慢的摄影师正在用他的浪漫让我凝视着烛光和他的眼睛。
简,在我们举起杯子干杯时,他突然吻了我一下,等我意识到时他已经吻过我了。简,一个朦胧的吻,除了让我意识到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之外,那个吻也让我知道摄影师罗林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首先使他将我带进洞来,尔后,举起的红色葡萄酒使我知道,有一种无法挡住的诱惑就在他那里,也许在他的眼睛里,在他的手臂之间,我该怎么办?
但除了那个吻之外,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他已经看见了我的慌乱。他跟我谈论别的事情,溶洞中的仙女以及这座山庄之乡别的传说。我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喝完那杯酒,我们继续前行并走出了溶洞。
第19封信 我想逃跑,但不能
简,“但愿瞬间的积淀不要流淌——不要划去那道可爱的花纹”。摄影师罗林来了,简,在这阳光之下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自从他将那个朦胧的吻给了我以后,我们俩没有过去那种自由的目光了。他跟我说话时——声音很低,宛如隐藏在一管萨克斯之中的抒情音符。我的脸颊灼热——仿佛被酒微醺着。简,告诉我,我与摄影师罗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拉在作品中写道:“我认为这次旅行途中那种渴望就是那样在我头脑中明确出现。是因为他。我相信是那样。不过我不怎么肯定。但无疑是因为他,是的,就是在他充满欲望和相会的时候。而他这个人,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就像是夜里遇到最后一个顾客一样。我们勉强睡了睡,一大早我们又动身了。这条公路既漂亮又怕人,走一百米就是一个拐弯,没完没了的。是这样,整个行程都是这样。这种事在我生活中以后没有再发生过。那种地方所在都有。在身体上。在旅馆房间里。在河岸沙滩上。在黑夜的地方都有。在古堡,在古堡内,也有那样的所在。在猎逐的途中,也有。是有这样一些男人。在恐惧中,在树林里,在不见人迹的小路上。一些池塘。天空。我们还利用沿岸上的一个房间。我们做爱。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我们喝酒。”
然而,我的感受跟杜拉不一样,我在这里,如果允许的话而又不会被别人听到的话,我真的想尖叫,也许二十六岁的女人想做的事情就是尖叫。
尖叫,是的,我想让诱惑走开,我想让罗林从我身边走开,走得远远的,最好让我看不到他。然而,他站在我身边,简,有时候,在我无法看见你时,我会渴望他能拥抱我,也就是说如果他拥抱我,我不会反对。
那是一道沟壑,他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手,他盯着我的眼睛。简,这个故事在他牵住我的手的仪式中,我有所准备。但我无法拒绝。因为他一直帮助我在寻找你,而你也许就是摄影师罗林。这是一个问题,这是一种幻想。这里存在着一种现实。我和他都无法解答。简,如果把你变成摄影师罗林——我同样也会发出尖叫。这是为什么?
第20封信 摄影师罗林
简,摄影师罗林把我带到床边,上封信告诉过你,我一直想发出尖叫——但尖叫并没有从我的喉咙深处发出来。是谁阻止了我的尖叫,是罗林的手臂。他的手臂可以把我小小的肩臂环绕成一个圆,是那个圆圈阻止了我的尖叫。罗林为我画了一个圆圈,我就在那个圆圈之中。你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想尖叫的人是无法发出声音的,或者说那个想尖叫的人已经不再想尖叫了,那么,在圆圈中的我想干什么呢?
他用他的舌尖摩擦着我的舌尖,简,这样的时刻连战争也会骤然停止,我是说,假如人们生活在厌倦了的战争之中,可以采用你的舌尖去摩擦另一些人的舌尖,他们也许是你的敌人,也许是你想击败的那类人,如果你不想让战争再继续下去,那么,舌尖与舌尖的摩擦确实可以让人变得如此平和、宁静和友善。简,罗林正是用他的舌尖使我的血液那么快速地开始流淌,这是一种奇异的使我不再尖叫的方式之一,可是我知道我已经被他的圆圈所制服。在以后的几天里,简,除了我自己面对镜子化妆、更衣之外,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他是一个使用圆圈将我圈住了的男人,而我自己呢,在他为我而使用的圆圈之内。我跟在他身后,已变成了一个被他影子所圈住的女人,性像是经历着海上的航行,旅馆像是一座岛屿,我将头放在他胸上,他是一位旅行大地的摄影师,我想嗅到各种植物的味道,比如,矿藏之中的蔓草和他孑然一身时所面对的石头林立中生长的一朵花,那种活生生的紫色有没有使他移动过百叶窗想在黑夜中探出头去,或者死或者生……性始终伴随着窗外的响起来的那辚辚车声让我们透不过气来,他告诉我,他知道有一座岛屿,他曾去过那座岛屿,他还想带我到岛屿上去,那是大理的一座岛屿,叫金梭岛。他说,他也有话没说完就睡着了的时候。简,在这时,我似乎忘记了你的存在,我不再想吻你,因为他为我制作的圆圈圈住了我就像圈住了我所有的记忆和想象。
第21封信 那支傲慢地闪着火光的雪茄
简,我看到了一支烟,他正坐在花园中的一只木椅上,在这之前我从未看见过他,也许他是在昨晚到达这座灯笼旅馆里的。当我正躺在摄影师罗林的暗处,脑海中闪过颤动的树枝时,他住进了这座旅馆,所以,今天上午我便看到了他。
罗林一早就去拍摄日出了,他从我身边离开时弄响的声音都是衣服所发出的声音,我无法睁开眼睛看他,因为我刚进入睡眠。
此刻,那支傲慢地闪着火光的雪茄——面对着我的视线,烟雾开始变动。他戴着墨镜,他独自一人,他来不及了解这座旅馆,他喷吐着变成了沙漏形的烟雾,他让我看到的就是那支傲慢地闪着火光的雪茄。
就在此刻,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趁摄影师罗林未回来时离开这里。烟雾一直在晃动,变成了一只手的形状,突然,我闭上双眼。简,在这烟雾之中,那只圆圈仿佛已经丧失了魔力,简,你的名字又升起在梦乡,所以,我得感谢那支傲慢地闪着火光的雪茄。
也许那个人和那支雪茄使我在烟雾的变化之中看到并捕捉到了我自己的变化,我转过身放弃了在花园中记日记的想法,就在我开始转身之后那团烟雾突然飘到了我的面前,那个抽雪茄烟的男人走到我对面,他问我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哦,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说哪一类女人,因为出入这座旅馆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他想了想后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戴着金戒的女人。
我摇摇头,让他自己去寻找好了。此刻,四周变得悄无声息,他的那支雪茄烟仍在上升并变化着烟雾,男人们只有在此刻才能知道那个女人是长了翅膀的,而更多的男人除了可以变成木偶之外——决不会长出翅膀来。
第22封信 圆圈之谜
简,他吻着我的后颈,这真要命。“圆圈”罩住了我,摄影师罗林的圆圈在灯笼旅馆的日子里已经把我圈在其中,我已经作了努力,但我无法从他的体肤中逃离出去。他躺在我身边。他是一个男人,他就是把我圈在他“圆圈”中的男人,我无法拒绝他的吻,无法拒绝他在黑暗中望着我的那种眼神。他是一个男人,他抓住我的右手,我变得愚钝,我已经不会大声尖叫,我变得没有力气,根本没有尖叫出声音的力量。
他微笑着,简,那是由很多乐器组成的半月形的窗户。简,他又来了,贴近我,靠紧我,“我仿佛看到他四肢平伸躺在他的……岛上,仿佛听到第一阵报之以爱的回声”。
他给我讲他的故事。每一个男人讲他自己的故事时大约都会讲到他们过去的女人,在叙述之中他们仿佛已经将汽车开出几千里,汽车在加速,而他们的故事已经变得遥远。他说他在几年前曾经爱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给他削苹果时,她会将一只苹果切成小块,盛在一只盘子里端在他面前。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某一天上午突然在他面前宣布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那个男人是谁?他问她。她说得那样隐秘:“知道了对你没好处。”他没劝阻她,也没留住她,一段恋情无力地垂下,像没有帘架的窗帘无力地垂下来。这就是他的故事吗?我醒着,卧躺在他身边,平静地听他的故事。我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故事。他说,他困了,虽然故事很多,以后再慢慢讲吧!
那个女人使他心烦,所以他不愿意讲别的故事了。他的手仍然在抓住我的右手,但我知道他并没有能够抓住我的灵魂,因为他的注意力在涣散。在那些回忆里,削苹果的那个女人始终使他记忆中的幽会不会褪色,所以,他就在这样的时刻,让他为我画下的那个圆圈敞开了,而我只需要一条缝隙就可以逃出去。
简,这是我与摄影师罗林的故事。摄影师告诉我他明天将带我到大理去,在这座灯笼似的旅馆中的生活已经结束了。窗外,每一盏灯笼仍在发出光,我想到了从他两肋间逃走的那条路,我想我会到大理去,大理——有着风花雪月的传说,大理——能够使我的身体自由地脱离开生活中的短暂轨道,我又开始想象着我在圆圈之外被别人遗忘,翅膀被一千次濡湿之后发出忽轻忽重的声音。
第23封信 在午夜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