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间,
为爱情,
为一间酷热的房间,
为冰冷的马车和篷帐,
为花纹,
为诗意,
为你而献上这部情书,
除了给你之外还送给我的读者
——作者
第1封信 我在马车里
亲爱的简,我在马车里叫出了你的名字,是的,我的舌尖藏在牙齿里,而涂了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这正好是我叫你简的时刻,我的嘴形、我的心跳、我的酒精味变成了醉意,而此刻——我在马车里,我将去旅行,你知道——这次旅行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你。
亲爱的简,好像我们已经熟悉,实际上——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并不存在,因为不存在我才去寻找你。
我在马车里抽出笔来给你写信,第一封信我就叫你为亲爱的简。在马车里——我听到车夫扬起在空中的鞭声,一个偶尔路过的郊区农夫赶着另一辆马车进城,他目睹了我在鞭声扬起时抽搐的身体。我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它蕴藏了多少细胞和元素——这一直是我想了解的。昨天晚上男友离开之后我彻夜未眠,我要在黎明前夕赶到郊区。我带上一只箱子——在迷蒙的呼应和幻觉中我出发了。我想我会来一次漫长的旅行,并且辗转各地,经历时间的变幻——只为了见到陌生的你。
亲爱的简,车夫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乘他的马车到十里之外的那座郊野的农庄上去,除了逃走之外,我有另一个秘密。
第2封信 银灰色的心中
亲爱的简,我知道我的男友此刻一定在寻找我,因为他的未婚妻消失了。他穿着银灰色西装——多年以前,正是这种色彩诱惑了我。多年以前在那座咖啡屋中我是一位咖啡色的小姐。我年仅十八岁,为那些来咖啡屋倾诉烦恼和谈情说爱者服务。我身穿咖啡色的短裙和咖啡色的低领上衣就在那个晚上被他看见。他叫家卫。过不久,他就将我带出了咖啡屋,并为我寻找到了另一份工作。在那隐蔽的办公室里,他每天下午站在灰色的办公楼下等我。他永远穿着银灰色西装,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出现在我视线之内。然后是约会,在我对面——坐着或隐现出他的身影。我得承认,在那段时间里,他给我带来了青春期谈情说爱的快乐。然后呢?他开始慢慢地伸出手来触摸我的指尖,即使周围有许多人他也这样做。我看着他那银灰色的身影,他的目光那样专一,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他惟一的女孩子。就这样,我们的故事越陷越深——那是郊外的一截裸露在黑暗中的轨道,我们就是在那里接吻的,在阴影里,我看见一个身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就在那截裸露的轨道中把我嘴唇的味道偷走了。
亲爱的简,当我扬起脖颈让他吻我时,我丝毫都没有准备,许多凋零中的树叶被风扬起来吹到我的颈部,他的呼吸很急促,即使我闭上双眼也能感受到他投入了很多感情。就在那时刻,我当然也嗅到了他衣领中的味道,即使他的衬衫洗得很干净,但靠近我的衣领中仍然充满了味道。一个身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的味道是干燥的味道,银灰色可以深藏大量的干燥,因为那是一种理智的味道。但我又没有想到一个理智的男人吻起一个人来时是这么用劲,除了吻过我之外,他这样吻过别的女孩子吗?我睁开双眼看到了我们身下的铁轨,我与他好像幽灵一样匍匐在这截早已废弃的而又无法摆脱的轨道上。
银灰色,在以后的时间里,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得最多的颜色就是银灰色。它将我禁锢在其中。
第3封信 在火车车厢里
简,我叫着你的名字上了火车。
“整个房间都充满了疲惫,这甜蜜的药品!那样一个小小的王国,却大量地吞食了梦境。”这是一个俄国人,他叫曼德里施塔姆,这是他在二十世纪初期写的一首诗。我坐在车厢里,车厢也是一个小小的王国,我抑制着呼唤你的那种声音,仿佛抑制着我的灵魂不要到处去碰撞,火车车厢里到处是金属块面,这就是把出发者束缚在其中的房间,是的,“这甜蜜的药品,那样一个小小的王国,却大量地吞食了梦境”,我的梦境在深沉地颤动,火车在沿着南部的高原逶迤地移动,我坐在窗口,我的短发擦着耳根,持续的轰鸣声已经将一个白昼送走。
亲爱的简,我一直叫你为亲爱的简,你应该是身穿褐色风衣的那个男人,仿佛轻而易举地就从车厢那边走来,突然,就在那一刹那,一团褐色的影子与我擦身而过,我站了起来尾随他的影子来到另一节车厢,经过了两节车厢,他找到了他的卧铺车厢。他在门口看了我一眼,就在那短促的一瞥中我感到他的目光很涣散也很暧昧。他确实身穿褐色风衣,就在那一刹那我明白了他不是你,他是另一个男人。在那节卧铺车厢里坐着一个女人,她正给他让座位。而他却迅速地爬到上铺去了,他并不想与那个女人聊天。他宁愿爬到很矮的、令人沉闷的上铺去进入重现的回忆中去。他的陌生、他的涣散和暧昧的目光使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我没有买到卧铺票,这意味着我将坐在硬座上,把这个夜晚艰难地送走。
整座车厢里的人都在打盹,在这个王国里,由于进入了夜,人们已经习惯将身体蜷缩在梦境之中去。我不习惯在这样的人群中睡觉,甚至连打盹也没有。我看到在两米之外,一个男人的目光,一直在盯着我,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仿佛在合上一本黑色的软皮书,那本书已经让他疲惫,并让他过早地秃顶……亲爱的简,车厢里什么味道都有,在这样的味道之中,我不适宜吻你。你已经寻找到你的床了吗?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床置放在什么位置?有没有置放在那些古老的菱形方格窗下面,还是置放在落地玻璃窗下面?两者我都喜欢。
祝你晚安。
第4封信 在旅馆里
简,我在旅馆里。
牛皮纸信封和信笺已经面对着我。在二十世纪末期,多数人已经放弃了在信里倾诉感情,他们用电话,用飞机来表达距离和爱。我跟他们不同,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而且你也不认识我。确切地说就连这些信件我也无法保证你会收到。好了,我不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惟其如此我才会在旅行的途中给陌生的你写一封又一封信。现在,我在旅馆里,在这之前,我很少出门,也就是说我很少离开那个身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我对旅馆的了解只限于电影、传记和小说的阅读,在这之前我认为旅馆的颜色明暗不一,它在疲惫的旅行者面前显露出一个字母,然后那个旅行者朝着这个字母走进去,那个字母就是一间房子。简,亲爱的简,我拎着箱子走近这座旅馆时,我看到了那个字母,扇形的音节,温暖的笔画,温柔的嘴形缓缓吐出那个字母,它是我的房间,它是我的简。这座旅馆叫蓝色旅馆,哦,诗意就从它四周的蓝色栅栏中弥漫出来,这样的旅馆适宜那些既有翅膀又可以匍匐在地的旅行者居住。我属于哪类旅行者呢?
我转眼看着窗子,这是十九世纪末期的窗型,细密的蓝色格子甚至可以不让一只蚊子飞进来,如果谁将我囚禁在此处,那么我一定是一个失败者,我的失败在于我会俯身在危险的窗口,时时刻刻期待从窗口抛来一根绳子,那位侠士没来救我,我就会死。
简,没有人将我囚禁在此处,虽然我已经住进来,但我是一个自由的旅行者。如果说我没有自由,那是因为你——你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我的声音和视线,使我看不到别的风景也看不到别的男人。哦,进入旅馆时我看到一个男人,他刚从大厅里买了一包烟,那包烟在他手中,他还来不及启封,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我,我能感到他的惊讶。由于去看那座悬崖,我的身上挂满了枯草和泥土,我想,他那样将目光随着我的身影开始移动,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在当时的时间里——我正迫不及待地想找到那个字母并把我的身体放进去,尘封起来,然后再给你写信。
第5封信 与陌生男人在一起
简,你一定看见了我与他在旅馆的外面走来走去……亲爱的简,今天我起得很早,六点半钟我就醒来了。洗漱了一番我将粉红色睡衣脱下来——我一直带着这件丝绸的粉红色睡衣,这是我母亲送我的,她告诉我,睡衣的颜色就像我的年龄。我母亲一直认为我是女孩,但我认为我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蓝色旅馆面对一座山岗,南方的山岗很平缓,黑的小树林里盘旋着很多小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已经走在了我前面,在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距离,旅行是让恋情燃烧的火炉,我跟在他们身后,并没有想到还有人同样跟在我身后。他来了,他就是我在大厅里看见的那位陌生男人,他告诉我,他就住在我隔壁。他已经来到了我面前,他说我长得有特点,是的,他是一个不会撒谎的男人,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赞美我漂亮,只是说我长得有特点。我知道我的前额宽而且凸出来,有些人甚至说我长得像越南女人,而且我的嘴唇稍厚,我的男友,那个穿银灰色西装的人说我身上最性感的地方就是我的嘴唇。简,他好像没有一点朝前走的意思,他似乎想与我一同散步,就像前面的那一男一女一样,只不过他们是一对恋人或情人,而我与他是陌生人,也可以走下去吗?事情由不得我,我们已开始朝前移动脚步了。
他走在我旁边,并不想了解我,只是出于某种礼貌或者习惯。他穿一件棉毛背心,是白色的,我知道喜欢白颜色的男人气质中有一种颓废而且涌现出一种浪漫,他的休闲裤也是白色的。他三十多岁,一个自由的旅行者。他与我谈论这种旅馆的房间,好像他已经居住了很久。最后他告诉我,他已经是第三次来这座旅馆居住了。我们散步回来,他问我,傍晚还想不想一块散步。我迟疑了一下同意了,我想他不是那种让你心烦的男人。他机智稍带一点幽默感,而且他对我似乎没有危险。简,我答应了他。我知道你不会生气。
第6封信 悬挂红色天鹅绒的舞台
简,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旅馆里将举行一场舞会,那些乐师是从城里赶来的。他给我房间里挂了电话。在电话里,他的声音仍然是那么陌生。他还告诉我,舞厅里悬挂着红色天鹅绒,与外面的蓝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告诉他我的舞跳得不是太好。他说他也是。简,你一定邀请过别的陌生女人进入过舞池,你受到过拒绝吗?我没有拒绝他。时间到了,他将手指放在门上时我听到了他的敲门声,简,这种敲门声为什么不会让我心跳,因为我心中有你,在过去的几天里,你好像每天晚上都在敲我的门,我曾经拉开过门,哦,你并不在此,然而你在哪里?“但是我爱沙丘上的赌场,爱迷蒙的窗外开阔的风景,和揉皱的台布上纤细的光。”这是曼德里施塔姆的诗,这次旅行我带着他的诗集。
我同我的舞伴——那位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进入了悬挂天鹅绒的舞池。一个歌手正在唱着一首美国民歌:“一个人要多少次抬头,才能看见蓝色?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听到人们的哭喊?多少人死去才能使他了解,已有太多的死亡?这答案,我的朋友,正在风中吹响……一座山要耸立多少年,才会被冲入海洋?一个人要生活多少年,才会给予自由?一个人要多少次回头,才能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虽然不会唱这首歌,但旋律却摩擦着我的舌头,就在这时我的舞伴走过来邀请我跳舞,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指尖,歌曲在耳边回荡:“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你才能称为男子汉?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海面,她才能在沙丘上安眠?炮弹要多少回掠过天空,它们才会被禁止?这答案,我的朋友,正在风中吹响……”我不知道我与他的那双目光是怎样开始碰撞的,在这首忧伤的美国民歌之中,我们的指尖似乎在作一种交流,而他的目光,我头一次感到他的眼睛中有一种勾引,是他的那种忧虑在勾引着我。简,我在那一刹那感到他身上的那种陌生有些像你。原谅我,简,在那一刹那,舞池中的气氛以及这个陌生男人眼中的忧郁确实使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海面,她才能在沙丘上安眠……”
第7封信 我与你在一起
亲爱的简,现在,我与你在一起。昨天晚上我从我舞伴的身边逃走了,逃走这个词与女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联系,我不是为自己寻找逃走的借口,我只是畏惧我的舞伴,每当他的目光激励着我的想象,我就感到他并不虚无,他应在我身边,我们并没有在狭隘和错综的道路上让渺小的躯体变成遥远,我害怕的正是这种现实,在那座舞池,我从他身边逃走时他措手不及,他意识到我为何要逃走吗?
简,现在我与你在一起,你的陌生,你的惊慌,你的面庞,你身上的暗影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深藏起来。简,你还没有勇气靠近我,现在,在这间房子里,既没有舞池也没有散步的小路,没有左右穿梭的陷入镜子的第三个角落,我沉默着,我才二十六岁,虽然恋爱过并在那个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和另一个男人那里感受过性,但那些性在热情中发生也在悲哀中结束。
简,现在我与你在一起,在这次旅行中我头一次看见了你,我挣脱了过去的记忆,蜷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另一只沙发是留给你坐的。我佯装平静,但这样的时刻我已经等待多日,看上去,你有些神情恍惚,这正是你的特征,你具有全部的智谋,但你却并不知道怎样用那些智谋来对待我,这正是你迷惑我的一方面。简,从你进屋来的那一刹那,你就将你身上的那种智谋抛进了深渊的边缘或抛进了一只垃圾桶里去。哦,简,你在犹豫怎样坐在我的身边来,现在是傍晚,你也许在等待房间里的光线暗下去,暗色适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游戏生活,这是一个画家朋友在绘画中的箴言。那么,我们之间也需要暗色吗?简,你比我更清楚游戏的法则,你也需要暗色吗?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暗下来了,简,现在我与你在一起,我睁开了双眼,你已经从暗色之中向我走来,过了一会儿,我的双手仿佛被人抓住,是你抓住了我的魂,还是夕阳在晃动着房间?简,我与你的故事已经开头了。
吻你。
第8封信 他敲开了我的门
简,这是又一个傍晚,他敲开了我的门。他是谁,他住在我的隔壁,他也是我的舞伴,除此之外,我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另外的有关他的事情我更是无可得知,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在一座旅馆,一个男人住在一个女人的隔壁并且敲开了她的门,这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都非常乏味,简,“也许,你并不需要我,夜来自世界的深渊,像只没有珍珠的贝壳,我被抛在了你的岸上”,你大概已经知道曼德里施塔姆的诗里自始至终流露出诗人的那种可怕的疑虑,不错,我们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疑虑有些像一种岛屿,确切地说是一座魔幻岛,在那种难以确证的记忆和现实中——我们只能陷入一段魔曲之中或者暂时隐居在甜蜜的、也许是虚假的甜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