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坦言
9788000000024

第24章 序(24)

我抱紧雷鸽的身体,她的身体就像生长在石头上,所以,我必须用很大的劲,一只蝴蝶飞来了,一只秋天的蝴蝶看到这情景后就飞来了。她看到了这只金黄色的蝴蝶,雷鸽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回忆道,母亲小时候告诉她,如果你在没有蝴蝶的地方遇到蝴蝶,将会有好运到来。她点点头,对我说:“征丽,用点劲,我已经快从轮椅上起来了。”我真的把她从轮椅上搀了出来,现在她的身体完全倚依在我身上,我敢证明,如果我一松手,雷鸽就要倒下去,她的身体将倒在那片楼下的水泥地上。当我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她身体的重量时我就意识到了我们努力的结果是多么徒劳,因为雷鸽的下肢完全是麻木的,就像一片废墟——没有青草、水和阳光。但我仍然将她连抱带拖到了楼梯口。她的两只手伸出去,悬浮在空中,她好不容易终于抓住了前面的楼梯。她回过头来对我说:“征丽,请放开我,让我试一试。”我放开了她,她坚决而迟疑地攀住了楼梯,她看着楼梯的前方,那只蝴蝶又飞来了,也许给她带来信心,她在蝴蝶的飞行中想抬起脚来,但是她试了一次又一次,我看到了徒劳、辛酸、妥协的局面,我看到她倒了下去——她失败了。她的力量就像被那只已经飞走的蝴蝶带走了,这使我联想到在时装表演会上,在那座舞台,模特雷鸽征服了多少人的目光,他们给予她鲜花、掌声和唿哨声,而此刻雷鸽的身体记录着她的历史——一部已经永无止境地被夺去了力量的历史,一部充满着辛酸、徒劳、妥协的失败史——也就是名模雷鸽的历史。一个陌生人走来,我请求他帮帮忙,将雷鸽背到平顶上去,那个陌生人看起来是一个工人,他既不知道雷鸽的历史,也不知道雷鸽的失败史,他看到了轮椅,凭着一种善良的本能他将雷鸽背到了平台上,然后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就转身走了。我将雷鸽推到平台中心,这时正是起风的时刻,我们又看到了羽毛,鸽子留下的大量羽毛,羽毛吹拂在空中时,雷鸽又恢复了平静,尽管如此,从到平台上后我们几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任何语言在此时此刻都显得那么多余,是的,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雷鸽让我推她到平台的边缘,她的目光正追逐着一根羽毛,她看到那根白色羽毛从空中慢慢地掉下去了。雷鸽对我说:“征丽,我口渴得厉害,能不能麻烦你到楼下去为我买一瓶矿泉水。”我点点头,心想可能她刚才用了很多劲,耗尽了力量所以口干舌燥,就下楼去了。

23

我得穿过马路才能买到矿泉水,在我从小卖部里买到一瓶矿泉水刚想过马路时,我突然抬起了头,看到了那楼顶上被阳光照耀的平台,我似乎还看到了一根羽毛从那座平台上散了下来,然后从风中飘下来许多羽毛,然后我看到了一团黑颜色,一团很黑很黑的颜色从平顶上像羽毛一样飘了下来。这团黑颜色使我晕眩,剥夺了我的一切力量。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那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一根羽毛的落下启发了雷鸽,我丢下那瓶矿泉水,不顾一切地向那团已经飘到了马路边上的黑颜色跑去,这就是雷鸽,她从十层楼上飘了下来。到处是血迹,到处是她身体碰撞地面时喷溅而出的鲜血。我嗅着这种血腥味,一个旁观者认出了雷鸽同时也认出了我,他马上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救护车赶到,载走了已经停止呼吸的雷鸽,同时也载走了已经昏迷的我。从看见那团黑颜色飘下来时我就在一种绝望的深渊里挣扎。我想起雷鸽的声音:“如果我不能站起来,那我就去死,如果我不能站起来,那我就去死……”雷鸽现在真的死了,她果然像她说的那样证明了她是一个失败者以后就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像轻盈的羽毛一样从楼上飘下来。而我呢?我正坐在医院里等待着他们到来。应该到来的每个人似乎都已经来了,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要带雷鸽到那座平台上去?我说雷鸽只是去看羽毛,麻醉师说:“羽毛,看什么羽毛,你简直是疯了,”焦明华说:“你应该告诉我,征丽,你们不该到那平台上去。”

我想如果我不带她到阳台上去看风中飘动的羽毛,她也会去死。一个人想死的信念是无法阻挡的,她如果滋生了这种念头,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会寻找机会去死。麻醉师将我带回家时,他对我说:“雷鸽已经死了,你也不能太伤心,你应该为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多想想,所以,不允许你到殡仪馆,也不允许你到墓地去。”麻醉师在以后的日子里将我锁了起来,我想了个办法给阿鲁打去了电话,等麻醉师走后,阿鲁就打开了门,阿鲁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来不及告诉阿鲁更多的事情,逃出了那座公寓以后我赶到了殡仪馆。雷鸽的身体正在被火化,焦明华来到我身边说:“征丽,我不该怪你,雷鸽早就不想活了。”

墓地在郊外的一座山坡上,空气新鲜,我缓慢地走在他们身后,将雷鸽安葬在山上。“死亡是一种苦役。”有人对我说过这话。雷鸽从开始的时候就想与死亡搏斗,她先是借助于医生帮助她站起来,后来则是借助于一种缥缈的希望,心存一种侥幸心理让自己站起来,但是我看见她摔倒在水泥地上,面对死亡时她是一个失败者。所以,把自己变成一根羽毛,作片刻的飘拂过程之后彻底地失败,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但是雷鸽那样做了,对于她来说,只有这样做,才会解除一切生的畏惧,解除自己对那引起美妙时光的回忆,解除那些甜蜜的、黑色的、虚无的死亡过程。所以,我如果是雷鸽也会这样做,是的,我如果是雷鸽也会把自己变成一根羽毛,从平台上往下飘去。为什么他们不理解雷鸽的死呢?他们想象的雷鸽应该用另一种方式结束,比如,自杀的方式有多种,服安眠药、割静脉等等,但雷鸽却从那么高的地方轻松地飘了下来,我想,也许他们没有像雷鸽在最需要活下去的时候看见了羽毛,她找到了另一种方式,而那些人却没有看见过羽毛,所以,他们质问为什么带雷鸽到那么高的平台上去。只有我一个人理解雷鸽,只有我一个人相信雷鸽的死亡方式给她带来了安宁、平和,就像黑色裹紧的某种幻想,死亡的降临是轻松的。我想除我之外也许有另一个人也会理解雷鸽,他就是摄影师。

24

在雷鸽变成一根羽毛飘走以后我的孩子诞生了。临近分娩的那些日子里,麻醉师让我躺在妇产科的住院部,我心无旁骛,就像等待最后的目标一样,竭尽全力期待着这个孩子降临。听到女婴的那声啼哭以后,我的身体已经从巨大的疼痛中松弛下来。麻醉师很高兴我给他生了一个女孩,他从来都期待我能给他生一个像我一样漂亮的女人。所以,他很满足,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女婴的最后前景。对于我来说,我从心底上并不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但等到最后她用脚在腹部里踢我时我开始喜欢上了她,也许她是我的某种延续,也许她是我的比白色更加美丽,更令人欣慰的东西。现在,这个女婴就吮吸着我的乳头,从生下这个孩子后,我的乳房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无限的奶汁使我的双乳膨胀,曾有人告诉我,你如果想保持你乳房的美丽,就不要哺乳,但我面对那个女婴时无法去保护自己的乳房,为了她的到来,我似乎什么都愿意付出。

在面对这个女婴时,我已经开始慢慢地丧失我的想象力。一个多月后当我接到一家国际模特的邀请函时,我正抱着我的女婴在我的房间里哼着一首来自民间的催眠曲,那歌词的意思是:睡吧,我的小虫虫,我的小宝贝,慢慢地摇晃,慢慢地睡吧!睡吧,我的小虫虫,我的小宝贝,母亲的怀抱,是你的摇篮。邮差将那封邀请函交到我手中时,我一只手拿着那封信,另一只手抱着我的女婴,待到她真的睡着以后,我将她放在她的小床上,我在经历一种挑衅,一种就像性高潮一样的奇怪的刺激。拿着那封邀请函后我又在经历一种诱惑,那些伴随了我多年的无法熄灭的诱惑。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麻醉师,麻醉师看了我一眼说:“征丽,你产后刚刚一个月,这样的身体怎么能参加国际模特邀请赛呢?”我说那我怎么办呢,这可是多少年才有一次啊。麻醉师走过去抱起了女婴说:“你就放弃吧!”麻醉师说得极为轻松,他就像让我放弃一种简单的游戏一样轻松自若。他又来到我身边:“征丽,你这样的身体走出去,肯定是不行的,今后还会有机会,我的意见呢,你就坚决放弃,在短时期内恢复你的体形。”麻醉师说得也很有道理,看看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能跻身于国际名模之中呢!我撕碎了那张邀请函,这是我第一次撕碎与我的肉体紧密相连的文字,在那一刻,我在经历一种折磨,我颤动的双唇展现在镜子中,我的面孔几乎被扭曲,我在经历一种奇怪的、长长而变成碎片后的失落。为了弥补这种失落,我将女婴抱起来,我将面颊贴紧她的心脏,女婴平衡了我的身体,也平衡了母爱之外的诱惑。正像麻醉师建议我的那样,我放弃了去参加国际模特邀请赛。我放弃了从看见雷鸽那天开始就已经滋生的梦幻,我用我的全身心抱着女婴,好让我忘记衣柜里的那些白色时装,忘记我的身体轻柔地、旋律般地获得的鲜花和掌声,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两个字:放弃。

摄影师和蒙蒙回来了,他们听我讲述了雷鸽的死,摄影师显得很平静,蒙蒙哭了。摄影师一个人到平台上去了,我们没有去打扰他,蒙蒙对我说她不该养那些鸽子,所以,蒙蒙也同样不理解雷鸽的死,摄影师理解了吗?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自从听到雷鸽的死以后他就一直呆在平台上,我去劝慰他,哪知道摄影师对我说:“她像羽毛一样飘下去了,你有什么可劝慰我的。”摄影师永远是摄影师,他了解雷鸽,所以他理解雷鸽的死,我带着摄影师和蒙蒙去了趟墓地,我们给雷鸽带去了许多鲜花,在墓地上,我们碰到了焦明华,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雷鸽的墓地堆满了鲜花,从鲜花中看上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穿着黑裙的女人,那个牵着链和狗的女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摄影师环绕着雷鸽的墓地走了一圈又一圈,蒙蒙停止了呜咽,她对我发誓说,她回去要将平台上那些鸽子全放走,连一根羽毛也不剩。摄影师将双手放在蒙蒙的肩上说:“蒙蒙,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我知道摄影师的意思,假如没有那片平台,雷鸽也会去死,她的身体最终也会变成一根羽毛。想到这里,我突然对摄影师说:“我就把我的女儿起名叫羽毛吧!”当我告诉麻醉师时,他摇摇头说:“怎么能叫羽毛呢?这个名字太轻了。”

但麻醉师这一次顺从了我的意见:“好吧,名字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你认为叫羽毛好,那就叫羽毛吧!”羽毛的存在使我忘记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使我甚至忘记了对麻醉师的那种厌恶,尤其是当我抱着她,轻唤着她的名字:羽毛,你是我的羽毛时,我已经完全在一种灵魂远去的时候享受到这个名字,与一个叫羽毛的女孩生活在一起的快乐。摄影师带着蒙蒙离开时,蒙蒙告诉我她已经爱上了摄影师,他们已经准备到另一座城市去生活,我当时正抱着羽毛,他们来到我家里与我告别,摄影师将羽毛接过去抱在胸前说:“羽毛,你就是那个叫羽毛的孩子吗?”摄影师让蒙蒙先出去,他有一些话要单独告诉我,蒙蒙就到楼下去了,摄影师告诉我:“征丽,我无法说清楚这一切,我只是想,雷鸽与你都从未爱我过,雷鸽在我与她准备结婚时却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而你呢当我来临时,你已经是麻醉师的未婚妻,所以,你们两人都与我没有缘分,我不能那样自私,不能苛求你去离开麻醉师,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带着蒙蒙去另外一座城市,你自己除了保重之外,别忘记自己是一个模特。”摄影师将羽毛递给我,他走得那样快,我抱着羽毛来到阳台上,摄影师刚才说的话荡漾在历史的一种潮汐中,但历史已经概括了我们之间的建立在另一种法则和另一种语言之上的生活,所以我看见摄影师已经带着那个在平台上养鸽子的女孩走了。他们的离开似乎已经割断了一种历史,我刚想转身,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了一个女孩,她长得那样漂亮,所以,她使我在转身时就回过头来。

但我没有想到这个女孩是来找我的,当我打开门时,她就站在门外,她用一种潮湿的目光打量了我片刻后问我:“你是征丽吗?”

25

她叫艾若,来自一个边远地区,今年刚十八岁,她进到屋里后就从旅行包里拿出几十本服装杂志,她说她从十六岁开始就在收集有形象的服装刊物,每一本都不放过,有些书她没有,她就从别人那里高价购回,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对我说,我是她的偶像,从十六岁那年开始我就是她的偶像,她把偶像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她说她放弃了高考,但并没有放弃另一个愿望,那就是成为我那样的模特,而且我就是她的目标。艾若站起来又坐下来,有一种神经质,这使她看上去显得激动、迷人。面对这个叫艾若的十八岁的女孩子,我又想起我最初做模特的那种热烈的东西。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的双眼依然那样潮湿,是年轻女孩那种晶莹美丽的潮湿。她告诉我,她来这座城市的第一个目的就是见到我,第二个目的就是让我介绍她参加模特队,第三个目的就是像我一样成为名模。艾若的三个目的使我离群索居的生活掀起了浪花。我抬起头来端详着她,她有来自阳光峡谷的高原那种美丽、健康的肤色,她有两条同样是健康而修长的腿,她天生就是一个模特,看到她的身体会使我想起我十八岁时身体中荡着的对一个男人的暗恋以及诱人的青春,而看到她那双晶莹而潮湿的双眼时,我就会想到我十八岁那年也像她一样充满着梦幻,梦幻带来了升向夜空的礼花,梦幻带来了我的模仿时期。所以,我决定帮助这个叫艾若的美丽的女孩。我问她有没有住处,她说可以住在表哥家里,表哥家里的房子很宽敞。她的住处解决了,首先可以推荐她到市模特队去,这是一支临时模特队,平常模特队的成员大都解散,她们在一些夜总会、饭店做模特。看来,艾若的第一步也得这样,她得接受来自生活的磁场,无论这些磁场是像潺潺的流水般纯净也好,还是像噪音中的舞台那样媚俗,她得去体验每一个做模特的前期生活,这个前期非常重要,它可以使一个有天才的带着稚拙姿态生活的人猝然消亡,也可以变成灿烂的礼花。所以,我将艾若介绍到了市模特队的同时也将她介绍到阿鲁的商场,做一名模特,阿鲁的商场已经发展得很快,现在已经配备了一支模特队。艾若很兴奋,她就像我当初一样兴奋不已。

艾若到了阿鲁的商场后不久,阿鲁对我说,艾若的表哥很英俊,他时常到商场来看艾若,看上去他们关系很亲密。有一次艾若来家里,我便问艾若是不是恋爱了,艾若的脸红了。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