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也似乎看出来了我的重重心事,他对我说:“征丽,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很不好。”我隐瞒了这个孩子,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这个孩子是多余的,我一点也不愿意他出生。所以我摇摇头,摄影师轻声说:“征丽,麻醉师对你好吗?”他的意思是说你的婚姻能延续下去吗?他来到我身后,俯下身来亲了亲我的脖颈,这是我与摄影师认识以后他第二次对我表示亲热,第一次是在我刚做了麻醉师的未婚妻之后,如果那一次我能够意识到这一切,那么就不会酿成我与麻醉师的婚姻。摄影师亲我的脖颈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我闭上双眼,唯愿这种时刻长一些,使我忘记现实的存在,使我忘记肚子里那个已经形成的孩子。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却站了起来,我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理智地站起来对摄影师说:“我已经怀孕了。”摄影师的惊奇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严重。他点点头,他总是习惯那样点点头,然后什么话也不说,在这种时刻,我不知道摄影师在想些什么。从窗口飞进来一片羽毛,摄影师惊奇地抬起头来伸手抓住了那根羽毛对我说:“征丽,楼顶上有一个养鸽子的女孩,她养了好多鸽子,瞧,这就是鸽子的羽毛,我带你到楼上看看吧,你情绪或许会好一些。”摄影师将那根手上的羽毛递给了我,一根雪白的鸽子的羽毛,使我想起那些轻盈、柔软的飞翔,这种飞翔是那样轻,不带着僵硬、苍白、冷漠的心,这种飞翔里只有蓝天。摄影师带着我上了最顶楼的平台,一个穿着白裙戴着草帽的女孩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大约十七八岁左右,看见摄影师她回过头来抱着一只鸽子走到摄影师面前说:“瞧,这只鸽子我把它放出去一天后,它已经会飞回来了。”摄影师对女孩说:“她是征丽,我常对你说过,没有人像征丽那样漂亮,对吗?”这个叫蒙蒙的女孩自摄影师向她介绍我以后就凝视着我说:“是的,她确实漂亮,我是永远也不会像她那样漂亮的。”蒙蒙向我微笑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收回了微笑,她将一只鸽子递给我,又给我端来一只小椅子说:“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我正在家待业,没有事,只好每天都守候着这些鸽子,我早上将它们放出去,晚上它们会飞回来,当然,也有的鸽子飞出去以后就不再飞回来了。”她刚说到这里,一阵微风吹来,卷起了平台上的羽毛,微风将那些羽毛带到空中去了,它们飘拂着,越来越高,飞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去了。蒙蒙垂下头来,她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她是那种让人看上去就会做梦的女孩,而且她的年龄也正是做梦的时期,认识蒙蒙以后,我眼前经常会飘拂着那些羽毛,我想到了那个躺在轮椅上的女人,我与摄影师商量了一下,决定带雷鸽到蒙蒙的平台上来看看这个养鸽子的女孩,最为重要的是我想让雷鸽到平台上来看看这些飘拂在空中的羽毛,我说不清楚这些柔软纤细的羽毛到底给了我一些什么,但我觉得自从看到这些羽毛以后我的烦恼就减轻了一些,而且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已不再是一件让我沮丧的事情。
摄影师与我去雷鸽家里的那一天,那位来自乡间的医生正给雷鸽的身体包扎中草药,雷鸽侧过身来对我们点点头,焦明华从厨房里端着一碗熬好的中药汁出来了,好久没有看到这个男人,发现他似乎衰老了许多,头发已经开始谢顶了,他将药端给雷鸽说:“喏,趁热喝吧!”雷鸽接过那碗草药汁对我们摇摇头说:“我得喝下去,这药味太苦了,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药。”焦明华就说:“你得坚持,雷鸽,无论如何你得坚持,无论如何你得让自己站起来,我也会帮助你站起来。”焦明华俯下身去劝慰着雷鸽,雷鸽就这样将那碗中药汁一鼓作气喝下去了。
包扎好草药之后,我们就这样将雷鸽带出了那间散发着草药气味的房子,摄影师推动着轮椅,我们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雷鸽的心情好了一些,她不住地问我们那些高楼是什么时候矗立起来的,走到一家报刊亭时,雷鸽对我说:“征丽,麻烦你帮我买些报纸和刊物,我回家时翻翻,我已经有好久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了,我跟焦明华说过,让他给我带些报刊回家,但是他也许太忙,总是将这件事情忘记了。”我就来到了前面的那家报刊亭给征丽买了一堆报刊,雷鸽将它们放在手中的包里兴奋地说:“我回去以后要好好看。”我们将雷鸽带到了那座平台上,女孩蒙蒙正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那天上午,我们陪着雷鸽看到了蒙蒙放飞鸽子的时刻,也看到了那些羽毛在空中飘拂的情景,我问雷鸽看到那些羽毛有何感受,雷鸽说:“我要是能像羽毛那样飘起来,那会飘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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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我每天仍要回到家里去面对麻醉师,怀孕以后他已经允许我睡到另一间房子里,自从看到那些羽毛以后我就很少与他争执了。他回家时我就拧开电视机,看那些无聊至极的情爱片和功夫片,仿佛麻醉师对于我来说并不存在。我这样做的结果除了带来平静之外,当然也带来了我与麻醉师更大的隔阂。麻醉师也很少与我说话,不过,每当我站起来时他总要盯着我的腹部,他似乎在说:“你的腹部会慢慢大起来,你的腹部会慢慢大起来。”他的目光使我又感受到了那个孩子的出现,我去了一趟街道办事处,询问离婚的事情,那个中年妇女大约是看出来我已经有了身孕,她冷漠地说:“怀孕期间不能离婚。”听到这句话我麻木地走出了街道办事处。看来,只要这个孩子存在一天,离婚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但要去堕胎对于我来说也很艰难,麻醉师的带有煽动性的话起到了作用,仔细想想,这个孩子有什么罪呢?每每想到要将这团血肉从我身上带走,我就面临着一种心痛的感觉。所以,让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生长已经成为一种不能推卸的责任。这样下去,我就必须面对麻醉师,面对他的气味、声音。我一次次地逃出去。只有我自己一人时,我经常伸出手来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现在,那个孩子已变得亲切。当然我也有一种很功利的目的,那就是待这个孩子出生以后就尽快与麻醉师离婚。有时候,我坐在蒙蒙的楼顶上,我伸出手去时抓住一根羽毛,然后仔细地轻抚着它,听到有一种声音将我唤醒,摄影师来了,摄影师摇着我的双肩说:“征丽,我们快到医院去,雷鸽出事了。”我最害怕的那种场景终于出现了,雷鸽从报上看到了一则消息,报道她下肢瘫痪的消息,她看到这则消息后就丧失理智地抓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割断了手上的静脉,幸好焦明华发现得很快,将她及时送到了医院。这个场景使我想到雷鸽的那些绝望的声音:“如果我不能站起来,那我就去死。”我站在雷鸽身边,她这次没有死去,她在医生的抢救中又活下来了。她睁开了双眼,她看着我便低声说:“征丽,我确实不想活了。”她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但是,看得出来,一阵又一阵绝望正在袭击着她,那些绝望是碎片似的,像一种令她畏惧的刀的碎片,圆圈的碎片,石头的碎片,衣服的碎片。
她是彻底对自己的身体开始绝望了,她从医院又回到了家里,因为她拒绝治疗,那个来自乡村的中草药医生已经回家去了。她麻木地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焦明华时时刻刻地守候着她,惟恐她再出什么事,我现在经常独自一人到她身边去陪她,她开始越来越注意到我腹部的变化,当我告诉她我已经怀孕了时,她的脸上出现了微笑,她说她原来也想生一个孩子,她很早时候就想要一个孩子,但她不是被模特生涯湮灭了这种愿望,就是被爱情生活湮没了这种幻想。她摇摇头说:“征丽,我已经看到了我今后的道路,我既不能生孩子也不能做模特了。”她要我推动轮椅去看她衣柜里那些层层叠叠的时装,有一面柜里挂满了黑色,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黑色,她说:“我喜欢把自己藏到黑色中去,虽然我是一个模特。你不知道征丽,黑色给我带来过许多隐藏的机会,但是也给我带来过快乐……”我说:“他们都爱你,焦明华,摄影师……他们都在爱你时也同时喜欢你的黑色……”雷鸽摇摇头说:“我知道,但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可能再让任何人爱我了。”“不,不对,他们仍然像过去那样爱你。”雷鸽说她想与焦明华离婚,我说为什么,焦明华对你那样好,雷鸽说:“征丽,你没有看到焦明华正在变老吗?他的头发都要掉光了,而我刚认识他时,我喜欢将手伸到他那茂密的头发中去,就在这幢房子里我们恋爱……后来我曾经想嫁给摄影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回到了他身边,但这一切太突然了,征丽,我已经想好了我要与焦明华离婚。”我说:“焦明华是不会与你离婚的。”正像我说的一样,焦明华最后没有同意与雷鸽离婚,无论如何他也不同意与雷鸽离婚。我想,也许是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雷鸽,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雷鸽的位置。这个被我曾经暗恋过的男人对雷鸽的爱是永恒的,从我看到他们开始在一起时,这种爱就从未停止过。在这中间,他也许跟另外的妇人有关系,比如,我多年前在飞机场见到的那个女人,但那种关系是短暂的,这种短暂的关系只不过是他在那一时期用来消除恐惧的方式。那种找不到雷鸽的恐惧使他带回了一个虚幻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最终也不能代替雷鸽,所以,我在A市给他打电话时,他就迅速奔往雷鸽身边。所以,我知道焦明华除了爱雷鸽之外是不会爱任何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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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见到焦建华了,其实他一直在这座城市,他已经与一个女人结婚了。当我在街上碰到他时他说:“变化真大,变化真是太大了。”我以为他是指我正在隆起的腹部,但他却说:“征丽,当初我是想与你结婚的,但我发现我与你在一起时你很烦我,于是我就与另一个女人结婚了。”我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在你哥哥那里见到你?”他摇摇头说:“没办法,我去我哥哥那里时,你又不在,我与你是没有缘又没有分。”我说:“你应该多去看看雷鸽,她情绪很坏。”焦建华就说:“我哥哥这辈子糟透了,他的下半生算完了。”我听到这里后不想再跟他说话,想转身离开,焦建华就说:“征丽,你还像从前那样烦我?”我离开了焦建华,我意识到当初疏远他是对的。我越过马路,最近这段时间,我走路的步子已经开始缓慢起来,我意识到再有一些日子那个孩子就要出生了。我想在孩子出生前多去陪陪雷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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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鸽今天提出来让我带她去蒙蒙的平台上看鸽子。我想她最想看到的并不是鸽子本身,而是想看到鸽子身上散落下来的羽毛。所以为了让雷鸽高兴我就带她下了楼,我推动着轮椅,往常这样的时刻都是摄影师来推,而这一段摄影师外出了,他与杨民去外地拍摄一些广告业务方面的场景,而且把蒙蒙也带走了,蒙蒙是自己要求去的,她跟杨民和摄影师都是老朋友了,蒙蒙临走时将她通往平台的钥匙交给了我,说如果我和雷鸽想去看鸽子的话方便一些。他们走了好长时间,我们是第一次去看鸽子。雷鸽今天穿得很漂亮,她又穿上了一套黑色时装,临走时,她自己移动着轮椅来到穿衣镜前,我站在旁边,雷鸽永远是迷人的,在很多地方,她仍然是我的偶像。用偶像这个词更合适些,也许是我一直跟在她后面,在最早时是想模仿她的神态、衣着、美丽,而后来是模仿她身上的风韵,现在则是被她身上那种迷惘的东西牵引着。从镜子那边过去时,雷鸽就变得平静了,也许她看到自己的另一种东西仍伴随着她,在她黑包裹紧的身体里面,她一定意识到了除了自己的心脏跳动之外,她的躯体内仍回响着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使雷鸽向往那座飘满轻柔羽毛的平台,向往羽毛朝上空飞去时给她带来的那种难以忘却的轻盈的升腾及轻盈的消失。
越过街道、车流,雷鸽今天将头仰起来,她告诉我街上的那些年轻少女太漂亮了。我们已经来到了那座楼下,现在碰到一个棘手的困难了,必须将雷鸽背到平台上去,平台在十楼,靠我自己是无法将雷鸽背到平台上去的,必须找到一个人,而且必须是一个男人。我们停留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雷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对我说:“征丽,你能不能将我扶到地上,让我试一试,我独自一人扶着楼梯扶手能不能上楼,我说不行的,这根本不可能,雷鸽恳求地望着我说:“征丽,你就让我试一试吧,我还从来没有试过,我想证明某种东西,征丽,求求你,只要你将我的轮椅推到楼梯口去,然后你将我扶起来,征丽……”雷鸽是想试一试,迄今为止她从未试验过,今天的楼梯使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下肢瘫痪的女人,所以,她只是想最后试一试,借助于从下而上的楼梯,她想验证自己能不能攀援着到楼梯上去。我想,也许会出现奇迹呢,也许雷鸽会有一线希望,假如那样的话,那么,雷鸽的生命将再次出现令人兴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