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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去南方(2)

这次流产了的大奖赛,让云心灰意冷。他蜷缩在一间小屋子里,再也不出去。在他看来,外部世界太强大了,他不想改变任何东西。他变成了一个嗜睡的人,整天昏昏欲睡。雪心疼地看着他这样子,他好像怎么也睡不醒,睡眠可以使人麻木。

然后,雪找到了那东西。雪对此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只是有些警觉和怀疑而已。那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被夹在纸包里,纸包又被夹在一本诗集里。雪以为云还在背后间断地读一读诗,她打开了那本集子。于是她看到了那东西。她一开始还不认识,但她想到了。它是那样的刺眼。因为雪浑身都在颤抖,那些粉末在她手心里跳荡着,恍惚有一股白色烟尘从她手上升起,很快迷蒙了她的双眼。雪捂紧就要呕吐的嘴巴,将粉末扔了出去。

而云,这时恰好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也许刚摆脱了一场梦境,双眼无神。他看着雪,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可能真的不认识雪,或者雪只是他的又一个幻觉。雪只是一个影子。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接着,云发作了。

云的脸开始扭歪,全身抽动。嘴里的牙齿咔咔作响,怕冷似的。他忍着,到处翻找,但没有找到那东西。他翻动着那本诗集,抓挠着,把书页撕得粉碎。汗珠,那些汗珠像水一样从他的头发里渗出来,他的发丝全都淋湿了。

给我,云绝望地叫着。

雪从没听过云发出这么绝望的声音。一阵彻骨的寒冷从她的小腿往上爬,一直爬到腹部,像冰凉的蛇盘在那里。

云头上的汗珠愈来愈密愈来愈大。眼球向外翻转突起。整张脸开始痉挛,五官错位。继而全身痉挛。手在空气中无望地划动,脚步踉跄。他张开双手扑向雪,求求你。

雪感到恐惧。云的声音激起了另一种回声。她紧紧抱住云的头,云的头在她怀里乱颤,雪把它抵在自己的胸脯上。这时候的雪更有点像母亲。她温柔地说,没有,已被我扔了。真的没有。没事,哦,相信我,一会儿就没事啦。

云吸上毒是在酒吧里。持续的失意,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和一些同样失意而潦倒的文人时常会在酒吧里聚一聚。他们在一起高谈阔论,抨击那些他们看不惯的现象。云从吸食大麻,一直到后来吸食并注射海洛因。他是陷得最深的一个。他们经常相聚的那个小团伙很快就瓦解了,那些人各奔东西。有些人重新找到了机会,有些人回了内地。他们多年之后回望往事,都会深深地后怕。当然,也有很少的人像云一样沉到了最底层。

对于云的失意和一蹶不振,雪从没有意识到它的严重性。她以为云是一个坚强的人,软弱的是她自己而不会是云。她曾经和云探讨过这一问题。你不是一直在企盼着苦难吗?现在你所经历的难道不是吗?是啊,它正是。云事实上在不经意间,正好堕入了他以前所谈论并向往着的不幸之中。他痛苦,并无以自拔。而接下来,他还将面临更难以忍受的灾难。他入到戏里了,那么,导演是谁呢?但是说白了,云以前所向往的只是文学上的苦难,是可以用来遐想和谈论的,也可以用来写诗。而现在,他所深陷的,却是真实而残酷的现实。正如云多次提到过的文革一样,被我们说来说去的文革只是书本上的文革,它很可能更像是假的。而真的文革,只在那些经历过的人身上发生过。

可是,谁也没有阻止你,你可以写诗。雪一直在这样提醒云。

对,我会写的。云在清醒的时候这样回答。

如果不写下来,所有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你为什么要逼我呢?雪?

我没有,云。云我真的没有,我为什么要逼你呢?我无非始终都把你当成一个诗人。难道这是我的错?你不是诗人吗?

别跟我谈诗人,也别跟我谈诗。

类似的争执,还在云已吸上毒而雪并不知情的那个时期。雪以为云只是太绝望了,所以才会那样不分昼夜地昏睡。她以为,他不久还能振作起来。但云终归是吸上毒了。他将他们一起积攒的微薄积蓄早已挥霍一空,甚至一些稍许值钱一点的衣物也被他卖掉了。雪因此而起了疑心,她一打开那本诗集就发现了它,她把它扔了。但她没想到,毒瘾的发作是那样厉害。雪搂着云。而云的身上像没长骨头一样,他柔软得像一摊烂泥滑溜到地上。云在地上,雪看到他嘴角冒出的泡沫。白色的泡沫,噗噗地往外冒。求求你雪,云求告着,给我弄一点吧。

雪跟着云,她搀扶着他,云就像一个危重病人。他们进了一条巷子,不太远,有一个铁皮售货亭。很简陋的那种,上面的油漆都已斑驳,像是已遭废弃。夜已深,售货亭也关门了,但里面隐约还有灯光。云再一次滑溜到地上,他用头一下一下地叩着门。

售货亭内好久没有声音,只有云的头在砰、砰的发出闷响。后来铁门很谨慎地开了一条缝,一条很小的缝。然后全开了。一个男人。和雪想象中的形象不完全一样,他看上去不是太邪恶。他用脚尖勾了勾地上的云,眼睛却看着雪。

快,给一点吧。

那么,钱呢?男人问。

还是记上吧。

不行,你记的太多了,不能再记。

给点吧,我不行。云在呻吟。

男人思忖着,要不然这样吧,他咧开嘴笑着,一看就是个贪色的男人,这小妹,今天就让她陪我一夜。我给你东西,还把你以前欠我的账划掉一半,你看怎样?

云蠕动了一下身子,居然爬到雪的脚下,他仰起头来。那是一张雪从来也没见过的脸。

到了南方,云见到了朋。他总得要去找一回他。朋又换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的身份是秘书。云正是由她引见给朋的。云悄悄地拿她和在武汉见到的那个女人进行对比,他发现两人长得非常相像,而这一个显然要冷淡得多。她伸出一只手,优雅得像一个导购小姐,把云让进里屋。

朋坐在桌子后面,他的桌上放着三部电话机,电话机的颜色各不相同。朋容光焕发,幅度很大地仰靠在皮转椅上。云努力想要回忆起他在武汉时的形象,但想不起来。这时候的朋就像是个大人物。

你来了,这很好。

是啊,来啦。云好像有些羞涩。

要不要我帮一帮你呢?

用不着,云说,我不需要帮助。

云当时还很骄傲,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哪怕是朋。他心气很高,有着远大的抱负,想要亲手打拼出一片世界。后来,云彻底垮掉以后,他曾想过如果当初接受了朋的帮助,又会怎样呢?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朋到底给过他什么具体的承诺?

朋俯过身子,审视着云,真不要我帮?也好。这地方已经越来越显示出移民城市的优越。所有的人都一样,大家面对着相同或相似的处境。就看你怎么做?我当时也是单枪匹马闯过来的。就这样,我有时也还是愿意回顾一下往事,这不,还不是给闯出来了。

看得出来,因为云拒绝朋的帮助,朋因此显得很开心。他按了按桌上的电铃,女秘书进来了,朋吩咐她送两杯咖啡来。他们在喝咖啡,朋从皮转椅上站起身,径直坐到办公桌上去。他这么做当然是刻意要显出和云的亲近,这份亲近不同寻常。云要到很久以后才会发现,他必须经过许多事实和思考才能弄明白,这份亲近只会出现在共叙友情的时候,比如现在,朋把他当成了一个故人。而当他真正需要帮助和接济,朋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朋对很多人都存有戒备之心。云当时还看不出这一点,他们坐在一起密谈。朋很坦诚地讲述着他自己的发迹史,每一个人的发迹都不一样,都会有一些隐秘而神奇的细节。朋告诉云,是想给他一些启发。

朋讲述的那些事情影响着云。云头脑发热,不停地做白日梦,对金钱和暴富想入非非。这是有可能的,少年时代都会有这样一个阶段。问题是云陷在里面的时间太长,他很难集中精力做成一件事,他一直都在飘浮着。他不停地找工作,又不停地被解雇。

而有关朋是如何发迹的传闻,云也听了很多。有一些相互矛盾的说法,和朋的自述更是有相当大的出入。线索比较混乱。当然,从最初的源头来看,朋的第一桶金来得并不光彩,甚至可以说肮脏。这一点可以说毫无疑问。奇怪的是,云并不想对朋进行所谓的道德评判。相反,他羡慕或者更可以说是嫉妒朋所能拥有的那份运气。

云后来愿意做任何事情,比如走私,甚至贩毒。他甘愿为那些看得见的利益铤而走险。那是在他逐渐绝望了之后。但是,哪怕要做这些事情,云也找不到门道。他想要成为一个凶险而又邪恶的人,一个恶棍,却也只能说一说罢了,他做不了。雪苦笑着,她把云的这些想法仍然归之于诗人的狂想。所以她认为,云并没有实际的危害。然而,当雪回忆这段时光,她将充满悔恨。因为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努力去对云伸出援手,她以为云的古怪只不过是诗人即将写作的前奏,一种夸张的情绪。而事实却是,诗人云在刻意地自残。既然不能危害他人,那么不妨来危害自我。云不一定明确地这样想过,但却是这样一步一步去做的。自残或自戕,是云最后的武器。他每天都泡在酒吧里,去见那帮同样潦倒并颓废的文人。

正是在那里,云开始了吸毒。或许那正是云所要寻找的地方吧?

朋的母亲是在乡下病逝的,那时朋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朋被接了回去,家里人给他发了电报。朋赶回家,母亲还没有断气。可能是病得太久的缘故,母亲的身体干瘦异常。皮肤绷在骨头上,眼睛像两颗干燥的泥丸子。据后来抬棺的人说,装着朋母亲的棺材就像空的一样。长久的病痛使她失去了重量,她的骸骨就像一捧稻草那么轻。

但朋的母亲在临死时完成了一件事情。她指着坐在床前的一位乡下姑娘,对朋说,你马上娶了她,你不娶她,我是死不了的。

母亲说话的声音也像木头,像夏天灼热而干燥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