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男人的天使,自己的上帝:莎乐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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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这回忆永存(2)

长期在外逗留期间,里尔克多次在宫殿、古堡、城楼居住。有时出于偶然,有时是友人的好意,但有时是里尔克本人的一点偏爱。他喜欢和那些古老的贵族姓氏靠近,而这一点又往往受到人们的嘲笑和误解。实际上,在这种假象的背后,他有时候是为了方便把自己隐匿起来。甚至在杜伊诺,诗人所爱之地,他也这样写道:“连同它的巨大城墙,使置身于其中的人感觉到自己有点像被关闭的犯人。”

在哥廷根逗留期间,里尔克写下了几行诗:

难道我就只能逗留?

难道就没有其它的结果吗?

有时,在健康的激情中,

我亲密地认出了自己的内心。

那个曾经带来春天般温暖的东西,

激情很快将它赶进了生命的地狱。

它是多么大胆,立即采取行动,

上升,追逐,就像那夜空的星星。

后来,我们又一起出发,去了巨人山脉,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时日。

当他离开后,我读起了他早期写的诗歌《基督幻象》,那是写于我们在慕尼黑初识的年代。当我读这首诗时,我深深地感受到了里尔克灵魂深处那种明晰坚定的渗透力。在他离开很久以后,我仍然沉湎于他的诗歌中不能自拔,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秋意尚未临近的果园中慢慢踱步。

1914年7月,我收到里尔克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诉我,确信自己已经患上重病。他说:

“经过这几个月的折磨,我的情况发生了变化。这回,我必须意识到,没有人能帮助我,不论他的心地多么善良。”

“我的身体变成了一个陷阱。在这些陷阱里,痛苦的印象渐渐枯萎,一个僵硬呆滞无法支配的区域,在冰冷的额头中间,突然迸发出一场奇异的,只有火山爆发才有可能产生的火焰,时而伴随着一些现象,譬如毁灭和灾难......”

我的心情很沉重。我觉得我们两个就像两个孩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把自己内心的痛苦或坚定不移的事情悄悄地告诉对方。我想用全部的身心来倾听他深沉和全新的心声。

我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老莱纳,你去莱比锡时,如果你愿意,可不可以在半路上与你见上一面?”对我来说,里尔克的身体健康,一直是我挂念的。

过了一些日子,里尔克再次来到哥廷根。这是他第三次来这个地方,正是盛夏时节。我去火车站迎接他。里尔克明显消瘦了,眼睛显得更大了。不过,在他到来的几天里,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他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的幽默是真正的幽默,带着孩子气,开心不是装出来的。每天早上,我们都很早起床,赤着双脚走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感到特别的清爽,这是我们多年以来的习惯。到处都是阳光、玫瑰和草莓的味道。

我们还谈到了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来治疗里尔克疾病的问题。但是,因为时间太短,并没有形成一个具体的方案。

里尔克这次从巴黎来,让他避开了被隔离的危险。因为战争爆发了。这是1914年8月。一次世界性的大战,很多国家都被卷入进去。

里尔克去莱比锡拜访他的出版商,我则要到慕尼黑,我们计划不久再在慕尼黑相遇。战争进展很快,我猜测里尔克无法从莱比锡脱身,所以我就登上最后一班火车回家了。谁知,里尔克也是这样想,赶紧出发前往慕尼黑,结果,我们就这样相互错过。

战争,将里尔克也卷了进去。

里尔克早年从军校毕业,青年时期因为体检不合格,被免除服兵股。在1897年的征兵中,他又次逃到了兵役,他大声地呼叫着:“自由了,快乐的日子来临了。”但是,这次战争非同寻常,无数的家庭被拉上了战争机器。里尔克被迫入伍,他在训练时因不堪背负过重的行囊而几乎崩溃。后来,他又被派往维也纳档案馆服务了一段时期。

那段战争经历变成了不可触摸的记忆。战争变成了屠杀,一种集体的屠杀。我给里尔克写信,在表达了自己的战争观,也告诉他:“最好美好的事情,就是你能到我这儿来。不管你提出什么建议,我都能接受。不能与你共度这段艰难的时光,我感到很难受。”我甚至担心,这场战争会将我们中的一个,或两个人,都一齐毁灭。

对里尔克来说,战争的梦魇永远没有散去。后来他在一封信中抱怨:“我的感觉是如此的慌乱,我的内心撤退回来,把自己保护起来,没有任何表示。我那不想从外界接受任何信息的意志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不仅战争,就连毫无恶意的自然也无法对我产生什么影响。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外面的微风、树叶和夜晚的星空这样无动于衷。自从我必须穿着那些可恶的步兵服装观察这一切以来,它们就对我保持着回避。”

年少时的军校经历是他最阴暗的经历之一。而战争将同样的事情在他身上重演,高强度的训练几乎让弱不禁风的他近于崩溃。

即使他搬到瑞士,远离战争,他依然无法摆脱这种干扰。“连年的战争,给我的精力造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困难,现在这种困难依然存在。”

1915年2月,我的大哥亚历山大去世。我得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但是战争已经让我无法返回家乡,只能在内心里进行哀悼。

这时的里尔克早已和他的妻子克拉拉分手,战争让他产生了对孤独的恐惧,他需要女人的怀抱和温暖。他迅速地爱上了一个女画家,但他拿不准。于是写信向我求教。

战争带来了见面的不便,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困难。收入减少,供应不足。我们都只能节衣缩食,还要减少出行,挺过战争造成的饥荒,还有俄国十月革命给老贵族家庭带来的艰难时世。

1919年的年初,里尔克在慕尼墨埃尼米勒大街给我写信,说在那等我去共度冬天。这是他们在德国的最后一个住处。后来,我们在这里度过了冬天、春天和初夏。他的脸上没有显露出过多的衰老,但是越发变大的眼睛惊恐地张开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刺到脸上,仿佛在询问:是否有人违背他的意愿,在上面添加了点什么?他的面部让人看起来更加陌生。

初夏,他接到了一个邀请——去瑞士度夏。本来,这只是住几个月的事,我们相约秋天再在慕尼黑相见。谁知,他就一直定居在那里。记得我当时和朋友们在站台上为他送行时的场景,大家有说有笑,没有把这当作一次分离,而是当作下一次聚会的前奏。火车徐徐地离开站台,里尔克站在窗口挥着手,身后是他的新太太。一种忧伤像疾驰的火车刮过来的风,扑面而来。顿时,我想起过去他在巴黎时写给我的一句话:当美好的时光过去了,我就要离开了,就像动物那样。

没有想到,这会是我与里尔克最后一次见面。

有人这样说,“人不会因衰老而死,而是因哀伤而死。”

后来,我们更多的交谈都是在书信中。

1920年10月,里尔克曾到过一次巴黎,只呆了6天,他一个人悄悄地徜徉在巴黎的街头,重温着难以忘怀的印象。在这里,他没有会见任何老朋友。不过,待他一回到瑞士,那儿的朋友们就送给他一份令人欣喜不已的礼物——苏黎世伊舍尔的贝格城堡。这座又旧又小的城堡真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它交通闭塞,远离世人。花园里的喷泉成了他的伙伴。

战后,强制推行的捷克化局势,导致里尔克的回国计划搁浅。后来,女儿露特在德国结婚,他也未能成行。至于他的两个小外孙女,一个没有见上面,一个则在他去世后几个月才出生。

城堡里可以隐居,也十分孤独。“前几天,有人给我送来一条狗。你可以想像,这是多大的诱惑啊。这座房子位置偏僻,需要一个看护者。但我同样感到,在我同意接受这个房客时,可能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对于所有要求其权利的活物,我都得承认他们的权利的正当性。考虑到与这条狗相处的后果,它可能会消耗掉我的生命,我只得做放弃的决定。”

“这真是一个痛苦的决定,拒绝了与这条狗的共处,现在只有一种小瓢虫,在这里陪我过冬。”

在瑞士,里尔克主要进行着《杜伊诺哀歌》后半部的创作。这是诗人耗费十年的巨著。1922年,他把刚创作的诗作抄录下来寄给我,上面写着:“怀念你,爱你的时刻。”

在《杜伊诺哀歌》的创作中,里尔克陷入了亢奋的状态。1922年2月,他在给我的信中说:“又一首哀歌——《流浪艺人》又诞生了。这是我在心情最为奇妙之时补上的一首哀歌。这首哀歌到现在才算真正完整了。我并没有把这最后创作的哀歌当作组诗的第十一首,而是把它作为第五首插了进来,放在《英雄哀歌》的前面。我认为,原来组诗中的第五首诗尽管很美,但重新审视它的结构的话,它并不适合放在这里......但是,这一切还不够。我刚把《杜伊诺哀歌》呈现在纸上,就开始写作《致俄耳浦斯十四行诗了》。”

在他的《杜伊诺哀歌》中,我最喜欢的是第九首,其中这样写着——

这驱使恋人们成双成对,

大地沉默的秘密,不正是令每一个事物

在他们的情感中动人心魄的存在?

门槛对于两个相爱者来说,

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会把自己古老的门槛

一点点地踏破,在以前的很多人之后,

在未来的很多人之前,轻而易举。

.......

里尔克的才情在这部诗歌巨著中全面呈献。爱情和大地一样古老恒久。这是里尔克的送给我的一缕阳光,是我归宿的花园。里面有我的童年和青年,有我的全部存在,它们在这座花园时里变成了永恒。我完全沉浸在他抄写给我的诗行中。

捧读这些诗行,让我如同手捧一圈珍珠。让我忍不住又要抄写几行:

向天使赞美尘世,不是那不可言说者,

在宇宙中,你不可能向他夸耀你所感觉到的美妙,

在那个比你更敏感的地方,你是一个生手。

那么让它看看简单事物,它由世代塑造而成。

作为我们的一部分,就在手边和目光中。

向他说说这些事物吧,他会比你更惊诧,

当你们站在罗马制绳工人或尼罗河制陶工人身旁时。

这些简洁的句子,是对他在巴黎“罗丹时期”的回忆,是对最不起眼的物质上得到的满足的回忆。这些物质在人类的眼中显得很神圣,就如同圣餐旁的一只桶。这些句子还是对一切有生命的、有灵魂的生物的回忆。

在组诗《果园》中,里尔克则表现出欢快和轻灵,真是让人欣喜意外。

纵然一切都会消逝,

就让我们唱首正在退潮的歌;

这一首之所以如此动人

是因为我们此刻的存在。

让我们放声歌唱

与爱情和艺术一同消逝的东西

让我们唱得比瞬息的告别

更欢快些。

过度操劳,让他旧病复发。醉心于《杜伊诺哀歌》的创作,是他的病情反复发作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