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男人的天使,自己的上帝:莎乐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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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3)

我们之所以发动战争,是因为我们早已准备好跟自已开战。我们几乎难以想像,这世上还有另外两种力量,比我们本性中的那两股势力,相互之间为了空间争斗得更加激烈、更加火爆。人类的生命具有双重性,即情绪与理性,因此我们很难认定同一个人会不可避免地卷入这样的争斗之中。由于人类己经发展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平,所以这里存在着第三种可能性——作出妥善安排,让争斗双方和平相处,如同在一场战争之后,敌对国家之间的仇恨会被放在一边,哪怕总是有一方会暂时地把另一方蹂躏。我们转而求诸这样的方式,目的是为了不至于在内心斗争中把自己撕成碎片。当然,这导致了某种勉强的掩饰、伪装和混淆,这对比较天真、简单的人们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它仍然跟一个人的本能有关。不过,与此形成最强烈对比的是,这样的时刻也使我们去经历更加原初的人生阶段的情形。一年多后,他们打完仗回来了,从他们对战争的回忆来看,他们揭示了以前他们闻所未闻的事物。这是一种同志情谊,即两个人共同享有某种超越友谊或家庭的体验。它使两个人彻底结合在了一起,成为一个整体,因为一旦分离,就可能从战场上回不来了。这是一种生死考验,是一种生命对生命的信任。

让我们好好想想,在那些很明显具有毁灭性的变化因素之中,要看到这一再生现象是可能的,而造成这些因素的是对朋友和敌人一视同仁的命运的力量。在跟那些未曾参战的国家进行比较时,这一点显得尤其突出。我们在和平时期的情况也是如此,我们只是间接地了解到这些问题,就像这是一个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世界大战,让很多的国家转入其中,让很多的人丧生或终身伤残,我们对现实有着无法比拟的恐惧感,而对恐惧感的体验是深不可测的,这些体验当然带有很大的人性价值。在自我和现实的冲突之中,人类了解到,只有在我们抛弃了那些隐藏在自己身上的权利时,我们才能真正体会人生,才能更和谐的生存。

战后的12年,只是这种状况的延续。尽管我们作出了种种努力,想结束这种状况,但未能如愿。我自己的情况是,甚至在战争正式结束之前,十月革命就使我永久地跟家庭和故国分离了,我的哥哥们的财产被剥夺了,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已经很难回到故乡了。那儿发生了的革命性的巨变,权力在维持着这种巨变。在战争期间和战争之后,我都参与到了弗洛伊德的深度心理学之中,这在我个人的生活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这种心理学既是一种科学研究,也是一种治疗方法,可以治疗我更为复杂的思乡之病。

战争的最大特点是残忍,消灭或者战胜对方。精神分析学所要揭示的就是残忍行为背后的这种紧张心理,充斥着我们的内心,直达灵魂的最底层。那把我们远远地带离战争状态的,别无其他,就是共同开发人类灵魂的本质,在和平的界线上两个人仅隔一步之遥。随后的情况如何呢?一个陌生人闯了进来,人们对他既不爱也不恨。又过了几年,岁月削弱了我的同时代人,正如战争削弱了年轻一代,而那个陌生人留存了下来。

自从冬天的来信以来,我就没有里尔克的消息了。但是,过道里摆放着的他的一双拖鞋,让我又回想起几年前圣灵降临节时,他在这里度过的那一周的情形。

一年之前的圣灵降临节,我是和另一个人度过的。现在,当又一个圣灵降临节到来时,我的脑海里不断里轮流闪现着这两个人的身影。他们两个虽然来自的背景完全不同,但仿佛在某个地方具有一些相似性。

从长相上看,两个人都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有一双性感的嘴唇,宽阔的额头。如果再找其他相似的部位,就不那么容易了。倘若用种夸张的说法还对他们进行概括:一个是体弱多病的贵族,一个是曾经操劳过度的暴发户。里尔克在年轻时渴望成为一名医生,或从事为人祈祷的职业,比如牧师、僧侣。另一个人则具有攻击性,充满权欲和可怕的膨胀野心。

这个人尽管与我有短暂的交往,但是在情感的天平上,他无法具备和里尔克一样的份量。在这个圣灵降临节,我期盼着里尔克能够到来。

我在这里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回忆我跟里尔克之间的一次谈话。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在我们的花园里。当时他刚刚完成《马尔特随笔》的写作,决定暂时不再写任何东西;相反,他要把那些通常是他作品中的东西植入到现实生活中去。我们一直在讨论,爱人往往是如何把对方的力量放在幻想的基础之上的,心灵的创造力是如何取得强度和厚度的。里尔克几乎是在绝望之中爆发出了创作的欲望,将自己的经历转化为天才般的创作,这种内心的爆发,就像爱情一样。如果他一旦失去了那种灵感,他自己就会掉进深渊!一切都取决于此,直到下一个创作阶段来临。

里尔克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孤独者,倘若不创作,就会感到惶恐不安,不知何处何从。他为自己在《哀歌》中所取得的突破庆贺说:“它们存在着——它们存在着!”它们不仅作为艺术品,而且作为神秘的存在本身而存在。那天使的脸庞不仅故意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而且变成了看不见脸的上帝。我们向着那天使呼喊,但他并不留意我们的恳求。他所做的只是让他的恐怖的光彩淹没我们。

在晚近的《哀歌》和《奥尔甫斯之歌》中,有一个突破,而在取得这个突破之前,没有任何东西比对那些贫穷的富人的描写更能刺激里尔克的创造力:命运就像女人命中注定的爱情似的,比艺术更加非同寻常;不管这些贫穷的富人们可能具有多少悲剧性的痛苦,从来不会导致彻底的无私或真正的沉着。就在第一首哀歌中,里尔克称他们是“那些你几乎要嫉妒的人,那些被抛弃的人,你会发现他们比那些有能力报答的人更加可爱。”

在写作哀歌的年月里,里尔克给我寄过一些片断,他表达的是跟以前类似的情感,赞美的是行动的人和爱着的人,因为他们比那些创作歌曲的歌者更具有热情。让我们拿一首四行诗来作为例子,诗原来的标题是《片断》,后来变成了《哀歌之六》:

英雄强行到达爱人的住所,

被她们中每一个人的每一下心跳举起来。

现在他被转到一边,很快地,

他站在了微笑的尽头:他变了。

由于体质比较弱,里尔克从青年时代起就发现,等待下一个创造时期的到来是非常困难的事:他的身体不仅为这样的等待感到难受,而且发展得几乎有点歇斯底里。他内心为此感到绝望。后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心态,把它看成是人生的“未成型”状态。当这涉及到命运赐予他的真正的福分时,当他的人生的尽头充满壮丽的景观时,这一切反而使他感到无比痛苦。他痛苦万分地抱怨说,真正的里尔克渴望并接受的是这些具有镇静和娱乐作用的福分,他所喜欢并享用的是这一类具有自我欺蒙性质的福分——尽管创造也使他感到精神上的愉悦。

里尔克偶尔也表现出与神秘和巫术调情,这跟他病态的敏感有关。他曾对招魂术产生过浑厚的兴趣,认真地参加过招魂术的仪式,还曾通过一种巫器与一位神秘的女性进行思想交流。但对招魂术的探讨却没能够超过欧洲宫廷和上流社会贵妇的理解水准。

关于梦的超自然的解释都变成了意象,那是他尚未实现的对自我确认的向往。在状态好的时候,他会坦率地抛弃这些东西,并表达出深深地厌恶。

当我想到他只是在假意奉承时,我会感到心烦意乱,这会影响到他跟那些年轻崇拜者的关系。在他们眼里,他已经不仅仅是朋友,而且是榜样。他不仅引导他们,还要把自己曾经徒然地希望得到的东西寄托在他们身上。渴望导致痛苦,痛苦又导致激情。这正如他以前所说的,他宁愿当个乡村医生,在病人和穷人之间劳作。这种劳作的吸引力在于:救治他人使他想像、期望并相信自我拯救。

里尔克整个的悲剧命运可以概括成这样一种关系:一方面他把创造看成是一种唯一的神圣的荣耀;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抵制内心强烈的冲动,甚至在那种荣耀不存在的情况下,他也要模仿它、设计它。这完全是一个灵魂的进化和退化的问题。里尔克这样做无可厚非,因为这已经超越了道德的王国——除非我们把道德律令提高为前定的教条。里尔克不可避免的命运中有一个最令人恐惧的方面,即它甚至不给他改悔的机会。里尔克甚至从早年就开始徒然地寻求自我安慰。他认为,他的本性是“生前”就注定了的,所有的毛病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不管他多么讨厌这些毛病,它们都继续在影响他。

我想像着读者对里尔克诗歌的沉思默想——不会像那些懒散地站在博物馆里看画展的人似的——当我想到那存在于诗歌效果后面的东西时,我的内心被敬畏所充满:读者能分享到再度创造的快乐。我想,那些分享到这些体验的人都几乎不可避免地要去赞美生活,而在现实生活中,苦难和挣扎却从来没有使他们得到如此高度的光亮,那是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光亮。

我们甚至可以坚持认为:艺术家自己会变成一个慷慨的歌手,给生活中的所有苦难吟唱赞歌。最值得说的是:在对诗集《哀歌》的赞扬声中,里尔克高兴地肯定了他自己的绝望。在神秘的诗学概念中,在可怕和美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中没有什么可以否定的。好像是受到了某个声音的敦促,在《哀歌》中隐约出现的东西可以在《时间之书》中分明听出来:

让所有的事物都降临到你头上吧:美丽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