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金岗山麓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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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岁月如风在耳边

【陈扬】

如风的岁月,白驹过隙悠悠流淌四十余年,那年那月那日吹起的号角仿佛就在昨天——

1970年,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父亲陈一帆、母亲王蓉带着十一岁的哥哥和六岁的我被下放到湖北丹江文化部“五七”干校,进行劳动锻炼和思想改造。文化部湖北“五七”干校的总部在湖北咸宁,那是身强力壮的精兵强将的下放地,而丹江,只是文化部湖北干校的一个分校,是老弱病残的去处。那时,年幼的我对政治没有太多的理解。记忆中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是一个灰蒙蒙的夜晚,母亲病了,一位工宣队叔叔来到家里监督我们出发。大人们心情都很沉重,但作为孩子的我却蹦蹦跳跳,无忧无虑。

爸爸,陈一帆,1938年参加革命,战地记者,在前线和后方拍摄了许多珍贵的照片。解放后曾多次进中南海为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拍摄《新闻简报》,留下了无数珍贵的镜头。后来父亲到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公司工作,为中国电影走向世界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

妈妈,王蓉,1946年参加革命,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解放后先后在青年艺术剧院、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公司做宣传工作。

去丹江的路途漫长而艰辛。爸爸提着家里最贵重的两大件,收音机和电唱机。身患严重心脏病的妈妈怀抱一个暖水瓶,那是为了路上喝水吃药。哥哥背着“三横压两竖”的被包。我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的东西已经记不清了,应该是一些小东小西的杂物吧。篮子不大,但对于只有六岁的我来说却沉甸甸的。提着它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妈妈看我辛苦,就叮嘱哥哥帮助我。

在武汉转了一次车,又经过了漫长旅途,终于来到了陌生而又贫瘠的土地——湖北均县,文化部老弱病残分校,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坳。山都是石头山,除了有石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长。几排红砖房散落在空荡荡的山谷里。一位叔叔拿着一串钥匙,打开了我们落脚的住处,一套里外两间、红砖砌起来的平房。爸爸妈妈好像特别沉重,哥哥的表现我记不清了,我是特别高兴,在房子前跳来跳去。妈妈还说:“就是个屎孩子……”这是我记事后人生旅途开始的第一站,它深深烙入我脑海中的记忆,永远无法褪去。

“轰隆隆——砰”,“轰隆隆——砰”,采石场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当地山民靠采石艰难维生。骨瘦如柴、青筋爆出的男人们在摇摇欲坠装满大石头的木板车前拉车,仿佛双脚深深插入大地把头颅埋葬,女人们在木板车后面奋力推进,仿佛用瘦弱身躯把大山撼动。山民们赖以生存的大山是寸草不生、漫山遍野大石头的穷山,劳苦劳作的山民们用血,用汗乃至生命赐予大山。血染红了那冰冷大山石——不远处又传来了凄凉欲绝的女人的哭喊,炸山时又有人不幸遇难了。乌鸦在山顶拍打着翅膀哀嚎着……

干校有一个大礼堂,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多功能厅,开大会、演出、忆苦思甜、庆祝、追悼会、谷物仓库都在那里。在大礼堂看过的话剧《收租院》至今记忆犹新。忆苦大会,就是那种在苦难音乐的伴奏下,听大人作忆苦报告,大家一边啃糠窝窝头,一边流眼泪。儿时的记忆是那粗糙的糠窝窝头怎么也过不了嗓子眼,干涩得实在无法下咽。但大人们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我们,噎死不能扔。

那时的生活很艰苦,病重的妈妈想吃一顿饺子。于是爸爸想尽办法买来了黑面粉,费了老劲儿想捏紧饺子皮儿,可就是粘不到一起。好不容易做成了几个,放到锅里一煮,立刻散了架,全成了片儿汤。记得有一次,爸爸从咸宁开会回来,带回两根广式香肠,全家人就跟过年一样,偷偷摸摸地吃了,妈妈还嘱咐说:“吃完了别到外面说去!”但儿时的我,总想着把自己有的,别的小伙伴没有的,说给人家听。为了保证我们的健康,有点儿好吃的父亲都给了我们,可爸爸自己却只是在饭里撒点辣椒面或咸菜汁当菜。

干校还有一大片菜地,是自己来管理,大人们给菜地播种、施肥。我也学着大人,大人们站直身体,往坑里丢两三粒籽,我却蹲下来仔细地往坑里按下每一颗种子。施肥时大人们两个人一组抬一桶粪,上面放上一片大叶子,以免粪尿溢出。

烧火的煤都由自己来做,大人们把煤泥像大饼一样贴在墙上,有的在地上做:把煤泥拍平,然后用铁锹划出一个个的小方块。

养鸡,好像干校的家家户户都养,不过老受到黄鼠狼的袭击。我们家就有一只瘸腿鸡,是我哥哥追到半山腰,从黄鼠狼嘴里救下来的。还有一个哑巴阿姨,都说她会挑鸡雏,结果长大了都是公鸡。

我在山底下,见过半山腰上的狼,记忆中就一只。

干校有一部大卡车,拉煤、拉劈柴等等都用它。休息的日子,车要是去城里,我们会求司机叔叔带我们去,坐着卡车去城里,比走着去不知强了多少倍。

我在县城医院住过两天院,记忆中病房里,可以烧火煮饭。

记得干校里要是有人去世时没有照片,开追悼会时用的都是手工画像。

1971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背起小书包、走进课堂、拿起笔、翻开书本、读书朗朗、光荣加入红小兵、唱《国际歌》、学习加减乘除、学习写字——我难忘的跃进门小学(后改为金岗小学),它坐落在大山的后面,在那里,开启了我的人生第一课。

上学的路是一条两脚宽的长长而又泥泞的山路,路好像只有两个脚面宽,一面是山沟,一边是悬崖峭壁。经常会看到山民在山沟里刮“观音土”吃。下雨天是大人们最担心的,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在水渠里走。可孩子们没有照办,认为那样就不勇敢了。大家拎着鞋,赤着脚,一步一滑,高高兴兴地向学校走去。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怕,一个失脚,掉下十几米高的悬崖,弄不好小命儿不保。

学校的房子很破旧,教室的窗户上没有玻璃,没有窗户纸,只是一个大大的洞,黑板就是墙上抹一层薄薄的水泥,然后涂上黑墨汁。课桌是歪歪扭扭的木桌子,椅子就是摞起来的几块砖头。我和另一位同学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长长的木板,搭在砖头上当凳子用。为此还作为好人好事受到了老师的表扬。我们班人数不多,好像只有五六位同学,其中两个还是干校的。一位女老师教我们算术和语文。学校里经常有因为饥饿而晕倒和呕吐的孩子。这时候,就会有同学从书包里抓出一把毛芽草递给饥饿的同学。

那时候全国人民都要学唱《国际歌》。老师把同学们都集中到操场上,一个女老师在前面教唱,因为老师有地方口音,我们干校的孩子都偷偷地笑。为此还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我是第二批加入的红小兵,第一批是我的干校小伙伴黄小妹和老师的儿子。发展我入队时,老师把我带到山坡上秘密谈话,当得知这批发展我时,我激动得全身热血沸腾。听说我们这些干校的孩子回北京后没多久学校就被撤销了。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位非常和蔼可亲戴眼镜的伯伯,他就是大画家李可染。李伯伯负责出板报,就是在涂着黑墨汁的墙上写字画画。有一次,六一儿童节,李伯伯出板报,用活泼快乐的美术字歪歪扭扭地画出《庆祝六一儿童节》,周边还配有许多彩色的花朵和孩子的笑脸,看着歪歪扭扭的字,我觉得很奇怪,就跑过去说:“伯伯你把字都写歪了,多难看呀。”伯伯笑着说:“我写的不好,你来写好吧。”一听伯伯要让我写字,吓得我一溜烟地跑了。从那以后伯伯一见到我就说:“我一见到你就高兴。”儿时的我总喜欢扎着两条小辫蹦蹦跳跳。记忆中的李伯伯戴个眼镜,说话亲切和蔼。不知道是儿时记忆的偏差?还是苦难蹉跎岁月催人老?也许是后者吧。四十多年沉淀下来的对李伯伯的记忆依然是亲切美好的。

袁牧之从来都没有出过房间的门。听大人们说,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就记得他们家的大狗特别的厉害和可怕。有一次我上他们家,大狗一口咬住了我的腿,我吓得大叫,袁牧之在房里,用低沉的长音说:把—她—带—走—。

他们家的大狗经常咬伤当地村民,当地村民组织起来,把他们家的大狗在他们的院子里宰了。他们全家人躲在房间里,挂上窗帘,不敢出来。杀狗的村民不会杀,半天狗都没有死,后来来了一个会杀的,大狗才一命呜呼。

后来回到北京后,袁牧之也不见人,有来客家属就打开门上的小窗口,答客。

他的子女:袁牧女(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袁小牧(女)、袁牧男(男)。

白毛仙姑(姓名不知):弹琵琶每月工资800元(那年头是天文数字),满头白发,一辈子没有结婚,听说是要结婚时,家里面批了八字不和。她从北京寄往丹江一箱子珠宝寄丢了,她连眼睛都没眨,心态特好的那种。大人们都说,什么丢了,肯定让人偷跑了。

有一只猫的阿姨:记忆中,那只猫,可肥了,她老给猫煮肉吃,自己不吃。还念道:过来,妈妈给吃。她的心脏病挺厉害的,老犯病。她好像有一个儿子,挺大的了,来看过她。

我和黄小妹(大名叫黄琦,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她的哥哥就是这次逼我写这篇回忆录的黄晓捷,我叫他晓捷哥,当时在我们学校上五年级)是同龄的好伙伴好朋友,来到丹江,在一个班里上一年级,在一起劳动,在一起玩耍儿时的游戏,在一起学习。她是一位优秀、聪明、可爱、乖巧的女孩,个头不高,白白的皮肤、嘴角两边有一对小小、深深、圆圆、醉醉的酒窝,笑起来可可爱了。

她的学习与成绩永远是天下无敌,永远第一。记得在丹江,有一位叔叔给我们俩出算术题,看我们俩谁先算出来,黄小妹永远抢先回答出答案,叔叔还没有算出来,她已经回答出来正确答案。后来,回到北京,她来我家找我来玩,我知道她学习最优秀,就给她找了一道最难的数学题,存心刁难她。小妹手到擒来、毫不费力地迅速算了出来,还说:“考试时,一般不会出这样的题。”和平里七小我们还在一个学校,她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孩,美术方面,出学校大板报,她站在椅子上画画写美术字,同学们围了一圈学习、羡慕。体育方面,打羽毛球只有体育老师才是她的对手。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玩具,我和她就找来自动铅笔(塑料质地,按下后面按头,笔尖就伸出一个爪子,再把笔芯放上,那时笔芯好粗,比B级笔芯还粗几倍的那种,需要装上后人工削出笔尖)。那时,塑料材质的东西,还是挺少挺稀罕的。我们就拿着这样的自动铅笔,互相打屁屁针,每一次,都要为是隔着裤裤打,还是露出屁屁打而争执不休。她总是乖乖的样子,言语不多,说起话来,慢慢、轻轻地、不会吵架,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聪明、可爱型的乖乖女。属于内刚外柔的女孩,趴在那里:“别太使劲了,别打太疼了……”我们嬉戏、开心地笑着、笑着!童真地笑声,每每回忆起,总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愿散去。

再后来,她上了北大,留学,读博,我们就鲜于联系了。再后来,她在美国,她有两个宝宝,她突然离开我们而去。一想起她,我的丹江小伙伴黄小妹,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不愿意碰触,不愿意回忆。因为,儿时的记忆太过美好。我们永远怀念她!

记忆中,最高兴的是过年过节的文艺演出。小小的丹江分校,却人才济济,大腕云集。袁牧之夫人朱阿姨的一曲《海港》,穿云裂雾,唱得掌声如雷。打板鼓的伯伯将一个脸盆翻过来,双手各拿一根筷子,在脸盆底上紧打慢敲,节奏分明,摇头晃脑,分外陶醉。还有我们小女生,挥舞着手中木刀,表演“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好不威风。

记忆中,丹江最美丽的风景,应该是丹江大坝。大一点儿的孩子们都到那里去游泳,我也缠着爸爸到江边去玩耍。我最喜欢的就是在江边捡拾美丽多姿、色彩各异的石头。回到家中,把它们放在脸盆里,然后装满清水,每粒石头晶莹亮丽,在水的荡漾中美不胜收!

那时的生活虽然很艰苦,但孩子们却是无忧无虑,甚至是快乐的。

两年光荣艰难的岁月匆匆淌过,终于,启程北归了。火车把我们带回了北京——我的家。回来了!回来了!我们终于回来了!我是多么的高兴啊。两年前出发时,是一个灰色的夜晚,回到北京时虽然也是一个夜晚,但天不再是灰色,满天星斗灿烂。没想到我们还能回来。

脚踏着北京这方土地,遥望着丹江口——文化部湖北丹江“五七”干校的所在地,我想念你!我的那年、那月、那日、那山、那水、那里的人们、那里的学校、那里的丹江大坝和那方贫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