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金岗山麓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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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怀念父亲王利器

【王贞一】

“出于川中名宿向宗鲁先生之门,学有本源根柢深厚,平素勤勉刻苦、博闻强记,虽1957年至1966年拂逆横来人所不堪,仍孜孜以求,手不释卷,所治遍及四部,尤长于笺注古籍。”

这段文字是由中华书局编审刘宗汉先生拟定并书碑,永远地刻在了爸爸的墓碑上,他终于停下了那枝永不停歇的笔,而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的是那夜晚永不熄灭的灯光和那沙沙的笔声。

1950年,爸爸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我们全家就住在沙滩红楼东头二楼的一间大房子里。屋顶是灰暗的,地板是木制的,屋里最显眼的就是爸爸的书桌。上面堆满了讲稿、书籍。解放前,胡适之先生任北大文学院院长,那时爸爸应聘做讲师、副教授。在中文系教授《文心雕龙》、《世说新语》、《淮南子》、《史记》、《庄子》;而后又应傅斯年先生之邀,开了“校雠学”。爸爸的笔记都是毛笔楷书的,用的是棉纸制作、绿黄色竖行的稿纸,下侧印有“藏用手钞”四个手写体字。据说,当时北京琉璃厂、隆福寺的古旧书店都有这种特制专用稿纸的经营项目,京师文人极为喜爱使用。这种稿纸、文笺的流行,极大地增加了文化内涵。

那时,我和姐姐读“故宫小学”,这个学校的前身据说是延安的新华小学。共产党进城后,校址就设在故宫博物院内,改名为“故宫小学”。记得当时,解放军军乐团也住在里面,每天早上,每当我们迎着筒子河的朝霞,走入学校时,总可以看到一队身着戎装、打着绑腿的军人在吹吹打打,演习队列。我们那时读的课文是“人,一个人,手,一双手”。爸爸总是翻着课文,叹息道:“浅,太浅了。”那时的故宫不像现在要收近百元才能参观完全;爸爸在领着学生去参观的时候,我也常常跟在后面,所以,三大殿,金水河,珍妃井,随着爸爸川味浓厚的讲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我才明白了“金砖”不是金的,但“敲之有声,断之无孔”的烧制工艺却永远地失传了。

解放前的1946年至1948年是爸爸笔耕不辍、采撷丰硕的一段。此时,《大公报》、《申报》、《经世日报》、《山东新报》、《天津民国日报》和《龙门杂志》、《国文月刊》都时有他的论文载出。如“泰山汉武帝刻石文考”、“汉书材料来源考”、“读严可均辑晋愍帝文”、“韵语称诗考”等文都是此时写作的。

1953年,我们搬到东四十条三十九号院居住。那时的十条是一条幽静的土路胡同,两边栽有俩人合抱的槐树,三十九号院门楼高耸,门墩古朴,大院墙的四角立有“国立北平大学教授宿舍”的界石。院内古树参天,山石屹立,亭榭纷成,我们家住的是二号小院,北房三间外有抱廊,东房四间,另有一小间杂屋。爸爸说:“此房原是启功老先生的祖宅,院内的海棠树,还是启功的爷爷种的。”门口上悬一匾,上书“翠芳别墅”,据说是启功先人的亲笔,后来此匾也确实被启功先生取走了。从此,爸爸才有了自己的书房,那些“满炕满地”的书才得以插书上架。那通宵不息的灯光也不再干扰我们的睡眠了。在三十九号住的还有北大经济系的樊宏教授,历史系的容肇祖教授,记得黄苗子也住在附近。经常来访的有聂绀弩、顾学颉、路工等人。在整理出版《水浒全传》校注本时,郑振铎、郭沫若也来过,吴晗因是容肇祖先生的亲戚,所以也到家里来坐过。后来,吴晗先生的另一个亲戚,宋先生一家也曾住过和我家紧邻的一号院。为此关系,“文革”中吴晗被关,家破人亡时,姐姐和我曾去探望过他。

爸爸因整理《水浒全传》而写的论文《水浒与农民革命》不知怎么入了“伟大领袖”的法眼,于1953年5月27日至28日在《光明日报》连载,因此,由何其芳、陈翔鹤推荐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号码0014号并被推举为第二届文代会代表。在“十一”国庆节又被邀请上观礼台参加庆典。特别是6月3日和7月26日,周扬和胡乔木分别来信谈《水浒与农民革命》和《水浒传》的点校问题以后,爸爸高兴了,他以为发展传统文化的春天来了,他愈加勤奋努力,著述不已。此间出版的专著有《文心雕龙新书》(1952年),《水浒全传》点校(1954年),《历代笑话集》(1956年),《世说新语》点校(1956年),《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1957年),《盐铁论校注》(1958年)。由于参加了古籍整理,过去被人称为读书“不读秦汉以下”的父亲,也注重了对古典小说的研究。1955年7月3日《光明日报》发表他的论文《重新考虑曹雪芹的生平》即是他对《红楼梦》的研究成果。

可惜好景不长,1957年反右斗争中,他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党委评为六名右派的最后一名,所谓“在劫难逃”。在回忆到这段历程时,爸爸说:“我那时还是相信党的,既然党要我当右派,我就应该当右派。”几十年后,严文井回忆此事时说:“在党委会上,我说王利器不像右派。马上就有一位训斥道你说他不像右派,我看你倒像右派呢!”我问过爸爸怎么当的右派,并为此而株连到子女的,他默默无语,一副“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的劲头。后来,我在1979年1月9日“中共人民文学出版社委员会”发的“关于王利器同志右派问题的改正决定”中看到:“1957年整风鸣放时,王在社内高级知识分子座谈会上发言,谈了自己的看法说:‘解放后每次搞政治运动都要抛掉一些知识分子,搞了运动就不团结了’,认为这样将会‘亲者所痛,仇者所快’”。上述话语,爸爸这样一个整天钻在故纸堆中不问政治的人在1957年就提出来是多么的深刻、实际。又和当今的邓小平理论多么吻合。可怜当年却因此招祸,上了“引蛇出洞”的当,做了“反右斗争”的牺牲,为此,不仅降了工资,还被九三学社开除了社籍——九三学社凑的什么热闹呢?当时,作为中学生的我,立刻就想到了“落井下石”的古训,多么深刻。1979年的平反通知中“中共人民文学出版社委员会”竟然“建议九三学社恢复王的社籍”;而“九三学社”也竟然就真的接受了建议,给爸爸恢复了社籍;“并感谢”他“对社的建设与发展所作出的巨大贡献”。而爸爸对这些都淡漠了,再也没有了在1956年时,带我们去参加九三学社联欢会的热情,虽然后来九三学社还不断的寄来会议通知、刊物,但似乎他再也没有拆看过了。从爸爸的无言中,我逐渐理解到,知识分子可以历经苦难,受人凌辱,但知识分子的骨气是永远的,传统文化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延续。这点,在“文革”劫难中也有所体现,当年在“文化部‘五七’干校”爸爸在向阳湖烧开水,经历了一幕幕生死离别的惨剧,著名翻译家金人先生病重弥留的最后日子里,就是爸爸陪护在他身边的。后来到了丹江一连,情况好了一些,爸爸被分派看管橘子树。在他的“橘树管理记录”中,留下了“橘树管理计划”、“现有橘树情况(橘树85株,砧木6株)”和“1972年1月29日上午,羊群由山上沿公路下来,啃坏路边橘树三四株之多,时上午十时许”的记录。但生活条件,仍是很恶劣的。此时,连里传说有个别先生向江青写进忠信而脱离苦海,调回北京,参加评水浒“批林批孔,批周公”。当时即有人对爸爸说起此事,爸爸很不以为然,他说,我做不出这种事,也没这个本领。已经潦倒到这种地步,宁可管树,也不“进忠”,宁可苦挨死,也不谄媚生。我想,这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红楼梦学刊》正是有了这样一批不作“遵命文学”文章的人,才能办得这样红红火火,名扬四海的。如都是像过去那样写“李白与杜甫”、“从水浒中读出投降派”、“给秦始皇翻案”,那就坏了,而这确需一批像爸爸这样甘于寂寞的“读书种子”。

“文革”抄家后,爸爸迁居北新桥大街十七号院,与冯雪峰一家为邻。那时只有一间屋,放一张双人床和一张方桌后,就没有站人的地方了。烧的是蜂窝煤炉,有一年冬季,因封火不当,门窗过严,父母双双煤气中毒,送入医院抢救。那时爸爸已被勒令提前退休,也拿到一个小红本——退休证,开75%的工资。他仍然埋头读书,制作卡片——“文革”前,他亲自摘录、制作的卡片十万余张已在抄家时全部被毁,现在,他只好从头再来了。他天天去首都图书馆借书,一坐就是一上午,中午吃过饭后再去坐一下午。因他自己的三万余册书籍都被抄家查封了,所以,他必须在图书馆查阅需要的资料。刘宗汉先生回忆说,我见他天天在那儿读书,抄写,后来,才知道地震局请他编写有关地震的资料。成都大学钟树梁校长回忆:我在四川省图书馆,一下子望到他在那里看书,我问他:到了成都,不先来看我们,倒跑到图书馆来了。但此时,制作卡片就困难了,爸爸在这个阶段遗留下来的卡片有香烟盒的、报纸边的、月份牌背面的,最多的是信封背面。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和五十年代“藏用手钞”专用稿纸对比,真是天上地下,但就这样也做出了大学问。打倒“四人帮”以后,特别是八十年代以来,每年都有一两种专著问世,还不包括重印,《风俗通义》、《文镜秘府论》,《颜氏家训集解》等书都相继问世,爸爸原对我说:写到八十岁,出版一千万字就不写了。可他竟然一写就到了八十五岁、出版了两千万字。程千帆先生戏称他为“多宝道人”,海外学界惊呼他为“两千万字‘富翁’”,他也是当之无愧的。

爸爸的藏书经、史、子、集无所不有,珍本、孤本并不乏见。他自己善于藏书,曾在解放前有“一条黄金买一本书”的迂名,他也乐于把自己的藏书展示于人。郭沫若、郑振铎、康生等人都曾向他借过书。“文革”抄家时,一部分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抄走封存,一部分被北京市文物管理处接管,另外一些书籍、字画就被红卫兵毁坏、散失了。落实政策时,只还回来了不到三分之一——一万余册。据查,有些是丢失了,但一大部分是“当时动员你低价卖给国家”,如不同意卖,也不还给你。清查还回来的书,有些被编上了不知什么单位的编号,有些显见是盖上了公章(或藏书章),归还时被抹成了“一片红”,还有些书被盖上了“江青藏书之印”,“康生之章”和“康生”。这种书粗查有以下几种:《高青丘诗集》(两函十一册),《吴兴诗话》(16卷4册)、《盐铁论》(4卷4册)、《管子训诂》(24卷12册)、《寄园寄所寄》(4函24册)和《管子校注》(1函2册)。爸爸对我说:此事要向朋友们讲清楚,是江青、康生从抄家书籍中选去的书,不是我送给他们的;不然,以后再来运动又会把我和他们挂上了。当时,听到这种情况,竟也令我震惊了,如此高官显贵,竟也作此霸占良民百姓书籍之事,这些书他们究竟看过没看过呢?爸爸尤其看不起江青的不学无术,“竟然把藏书章盖在了封皮上”——爸爸叹了一口气。这到底是无知呢还是霸气十足?

爸爸为了弘扬国学,使祖国遗产得到最大的发挥,他是从不悭吝的。他曾将收藏的珍宝敦煌梵文卷子共八卷分赠西安兴教寺、香积寺、成都草堂寺、嘉定大佛寺和西南师范大学,张船山的对子赠给了“张船山纪念馆”。四川巴蜀书社借用他收藏的怡府藏版巾箱本《四书集注》和怡府藏版,明善堂重梓的《五经》拿去作为底本影印。不想竟然把底本遗失了,他也一笑了之,不再提起。上海古籍出版社魏同贤先生请他接洽日本国的《水浒全传》藏本复印事宜,他也不顾年迈,自己出资多方联系。事后我问他:那么一箱子影印件拿去了,怎么连句话也没有?他仍是一笑了之。他想的全是传播国学、弘扬文化,自己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整理古籍,纂集文献,特别古籍校注是一件难度极大又不易出成果的学术事业。而爸爸却不幸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他在师从吴芳吉先生时,即已养成了清晨早起读书,夜半伏案写作的习惯,经史名著、笔记小说、杂志方志、文献手稿无所不读,自谓“读未读过之书”。校勘考证应是他的学术“正道”。他却小说戏文、医案杂册、佛经道藏无所不务、无所不读。从中左右采撷,广收博取,集解成文,积累成册。他的《文心雕龙新书》、《盐铁论校注》能在众多强手中独树一帜,这种读书功夫的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

在他历经坎坷,战乱、动乱充满一生的生活中,留给我们的印象就是默默地读书,默默地写作,现在他虽已超脱红尘,不再辛劳了,而他身后遗作仍在繁荣着文化园地。《王利器学术》已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建国以来优秀论文选》已由安徽教育出版社选编,《吕氏春秋注疏》正在巴蜀书社制作,《文子疏义》和《绎史》已交中华书局付印。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将重印他和舒芜先生、陈迩冬、周绍良等先生合编的几种书籍。文章不朽事,学术界的繁荣昌盛将使爸爸的在天之灵得以告慰!

1998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