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金岗山麓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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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爱犬之死(3)

谁说动物界没有真挚隽存、相濡以沫的真情?看到虎子与大灰的恩爱亲情也许会令许多失和的人类夫妻汗颜。

然而,好景不长——

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几个手执火铳、满脸杀气的年轻人来敲我家的门,妈妈开门后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便用身体挡住了门口:“你们找谁?有什么事?”

一个为首的矮壮年轻人用阴沉低哑的嗓音讲着湖北话:“把你家的狗关进去,我们要杀那只老狗。”

妈妈惊疑地:“为什么?这两只狗都是我家的。”

那年轻人摇摇头:“那狗是我的,养了好多年,现在不回去了,我们要打死它。”

他的口气像处决“叛徒”,他身后的一个小子义愤填膺地吼了句湖北粗话。

妈妈没有了底气,叹了一声说:“别在这里打,我家有病人,你们把它带回去,我求你们了。”

为首的年轻人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小个子踏上一步:“把你家狗关好,不然我们会伤着她!”妈妈立刻出去招呼虎子,把她生拖进门来,奇怪的是,虎子并没有对那几个贸然来访的年轻人狂叫,也许狗类真的有语言,大灰告诉了她,来的年轻人就是他的旧主人?虎子善良单纯的头脑显然无法理解即将要发生的惨剧。

大灰随在虎子身后也想挤进门来,被妈妈拦在了门外。大灰这最后的行为显然激怒了那几个年轻人,门外一片怒骂断喝,粗言秽语,杂沓的脚步声夹着大灰不情愿的吠叫……

虎子一下竖起了耳朵,冲到门口,用前爪去勾那闩紧的大门,又迅速回头看一眼母亲,要妈妈为她开门。妈妈没有理她,闷坐在床边,我们全家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虎子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不时“汪,汪”吠两声以期和大灰里外呼应,门外的吵嚷声越来越远、越来越乱,大灰的叫声也越来越绝望,虎子开始拼命地抓门,叫声也越来越急切,越来越焦躁……

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大灰惨叫了一声,一切便归于死一般的宁静——

虎子僵立着,全身的每一根体毛都惊悸地直竖了起来,只一瞬,便疯狂地吼叫起来,把身体高高地抛起来,一下又一下地猛烈扑撞着大门,大门在她拼命地扑撞下,发出尖锐的撕裂声。

我和弟妹慌做一团,惊惧不已,妈妈意欲上前去控制虎子,却无法接近她,虎子被愤怒燃烧着,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只剩下了一个生命目的:冲出去救援自己的情郎!

虎子要受伤了!她肚子里还有几个正在孕育成长的小生命。如不放她出去,她必会把自己撞伤,可放她出去一样危险,那几只乌黑的铳口令妈妈左右为难!怕虎子会去冒犯那几个年轻人!

虎子转到了房间中央,开始扑撞窗户,只两下,一整块玻璃发出刺耳的破裂声散成碎片落在虎子脚下。虎子闪后几步,奋身跳起,一跃而出。

虎子像离弦的箭一样一闪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我们跟在妈妈身后跌跌撞撞地追出去。我和妈妈的心都紧张得战栗了,如果虎子发现大灰被杀,她会不会去找那几个人拼命,那几个杀气腾腾的年轻人出于自卫也一定会掉转枪口射杀虎子……天哪!可虎子已经听不到我们焦心的召唤。

幸运的是,我们没有找到大灰的尸体,也没有再见到那几个年轻人。虎子急促地在地上嗅着,又四处乱奔着、寻找着,却像没头的苍蝇似地毫无方向感。终于它在房侧的水沟后边找到了线索——一滩还未干涸的狗血……虎子疯了!它沿着水沟边、草场上不停地来回狂奔,发出悲痛欲绝地哀嚎……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并滚起了一团团的浓雾,虎子的哀鸣透过雨雾传进房来,显得更加凄惨迷狂,听得我们撕心裂肺般地难受。妈妈怀抱着浅睡的小弟,拍哄着他,嘴里却不停地叨叨着:“可怜的虎子,没想到它这么爱大灰,没想到,唉,可怜的虎子,它再这么奔下去,会累倒的……”

可怜的,虎子,终于在雨雾中站住了脚,仰起头,对着苍茫的夜空,发出狼一般呜咽的嚎叫,长长的、一声接着一声……

“嗷—呜”——“嗷—呜”——

我锁紧的心房战栗了……

虎子大病了一场。不吃不喝,不跑也不动,只是心灰意冷地卧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守着那一领空麻袋默默地噙眼泪。

虎子居然会哭!那晶晶闪亮的分明是泪光,她居然有这样深厚的情怀,如此丰富的情感世界!它除了不会说话,与人类并无二异。

我们被深深地感动了。

妈妈把一直为父亲珍藏着、大姨妈从杭州寄来的腊肉切了几片端给虎子,虎子仍旧不理会,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妈妈摸一下它原来冰凉的,现在却变得飞烫的鼻头,叹口气:“虎子,你还在发烧,不吃东西怎么行?吃一点吧!”虎子无力地把头扭开去,心爱的美味也无法令它振作起来。妈妈无可奈何地直起身子:“虎子在恨我们了!”

虎子死了!它那强烈地爱过、也深沉地恨过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它不愿意死,它热爱生命,可生命属于它,只有短短的两个半年头。虎子死时正是它生命最好的年华……

妈妈说:“虎子不该是这样的下场,不该是……”

虎子原谅了我们。也许它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恨过我们。在它善良和忠诚的本性里,对主人永远怀着那样的依赖和顺从,它不会懂得憎恨自己的主人。对于一条忠心耿耿的义犬来说,主人就是他的天,如果主人遭遇到危险,它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以捍卫主人的安全——不惜献出生命!

虎子就是这样的一条义犬!

她拖着怀有身孕的笨重的身子又开始为我们看家护院了。勤恳如前,忠烈如前,热情与温柔也如前,它渐渐从悲伤中解脱了出来。

林彪摔死了。干校里开始有少数人陆陆续续地调回北京了。先是那些马上要升学的或已经毕业待分配的初高中应届生;后来便是个别有具体困难的安置干部。人心浮动,再也没人安心世界观的改造了。

父亲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长年卧床、咯血、全身浮肿,更要命的是肠功能紊乱,有时刚有便意,未及伺候完他起床,便已经排出来。父亲痛苦不堪。一次感冒,剧咳了一夜,坐卧不宁,捱到早晨时,胸肋已疼得不能呼吸。每次阵咳发作,父亲都要我全身用力按压住他胸口的痛点,但他仍旧疼得额角青筋暴露,憋得满脸通红。送到医院,透视结果是咳断了七根肋骨。长期营养不良、因为长期气候潮湿,造成了老年性骨质疏松……父亲活得太艰难了,随时都有可能被病痛夺去生命!

为救父亲的性命,只有赶快想办法离开此地,但是,归期渺茫。

不久,弟弟又患了伤寒也住进了医院,真是祸不单行啊!

恰在这时,虎子也要临产了。这次妈妈是打定主意不能再委屈它。从医院赶回来决定给她垒个狗窝。可怜的虎子,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像样的窝呢!

我们跟着妈妈一起打土坯,邻居们也来帮忙,干得热火朝天。虎子真是懂事,它好像知道我们是在为它忙碌,也跑到跟前,用两只前爪探到土坯坑里拼命地刨起胶土来。妈妈忙喝止她:“好了好了,用不着你来掺和,别累伤了肚里的小狗仔。”虎子果然一歪身躺在坑边,搭拉出长舌头来“哈拉哈拉”地喘粗气。

狗窝搭成了,里面铺了松软清香的稻草,门口做了一领小布帘。虎子满意极了,钻进去爬出来,掉着屁股在里面打转,兴奋得不能自已——第二天夜里,她就安安静静地在里面产下了三只小肥崽。

可是,就因为有了狗窝,虎子闯下了大祸……

一天,一个捡破烂的湖北人来到我家门前的草场上,他看看左右没人,便一步步地接近了我们的住房,想揽点值钱的东西。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揭起狗窝的布帘探究竟——竟与正在喂奶的虎子四目相对,怒不可遏的虎子吓得他魂飞魄散,掉头要跑,护崽的天性使虎子像一头发狂的狼一样,一跃蹿出去,只一口,便连裤子带肉撕裂了那人的屁股……

可悲的是,我们当时都在医院里陪护,没有一个人在家,没有一个人。

湖北人捂着屁股逃到了“安置办”,告到了军代表面前。

军代表发达的胃腺决定了虎子的命运。对虎子他早就觊觎已久。

噩运降临了!

军代表派人把妈妈叫去拍着桌子训了一通,说这件事破坏了干群关系,影响很坏,说父亲是老革命老干部,却一再养尊处优住医院,不认真接受无产阶级世界观的改造;最后通知妈妈:必须把虎子处决!限期仍然是三天!不能通融!三天后如不执行,“安置办”出面派人强行解决!他并且暗示母亲,如果再象上次那样顽抗到底,父亲就别想回北京……

望着那张油光光的丑恶的肥脸,妈妈张不开求饶的嘴,讲不出哀告的话。她转身气愤地奔回家里。

三天,只有三天。强硬抵制只能给父亲带来更多的痛苦。丹江医疗条件差,生活环境又这样艰苦,每捱一天就多一分生命危险,父亲病入膏肓,好似风中残烛,再经不起一点风浪了。

等待军代表开恩?改变主意?他惦记虎子的肉已经两年了,到嘴的美味他怎么肯轻易放口?

把虎子尽快转送人家?军代表整天派人盯着不说,就论虎子的忠诚,不论把她送到哪里,她也会不顾一切跑回来的……

没有活路了,再也想不出一丝解救虎子的办法。

三天眼看就要过去了。

军代表派人来下最后通牒:今天最后一天,你们再不动手,明天一早“安置办”来人打狗!!!

晚上,妈妈铁青着脸,为虎子准备最后的晚餐。

她把腊肉切成碎丁,拌进剩饭里,然后她拿起一包“六六”粉……

“妈妈!”我再也忍不住,哭着抓住妈妈的手臂……

“走开!”妈妈牙关咬得咔咔响,眼睛里红红的布满血丝。她想了两天两夜才决定亲手毒死虎子,否则虎子就要吃大苦头了。

妈妈把虎子唤进房来,递给它拌了毒药的晚餐,虎子嗅了一下,抬起头来疑惑地望望妈妈,妈妈故做轻松,把眼泪强咽进肚子里,抚着它的头,又搔着它的下巴:“吃下去,虎子,吃吧!”

虎子舔了舔妈妈的手,低下头迟疑地吃了一口,又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妈妈——。

妈妈急躁起来,把饭盆推近它:“虎子,听话!快吃!吃!”

听到妈妈命令的口气,虎子不再犹豫,服从和绝对的信任使它低下头去大口地吞咽。不一会就吃进了半盆。

妈妈拉开大门放虎子出去。虎子舔着鼻子钻进了它的小窝,妈妈把剩下的半盆饭也递到了狗窝门口——

整整一夜,我们都提心吊胆地听着门外狗窝里的动静,担心药性发作时虎子会遭受痛苦……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妈妈便急急的开了房门出去,狗窝里静静的,小布帘纹丝不动,妈妈拖着沉重的步子提着心走上前去撩起了布帘——

狗窝里,虎子睁着一双真挚单纯的眼睛,正温柔地望着妈妈——它没有死!!!

妈妈的手脚一下子变得冰凉,她歇斯底里地抓起那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狗食盆,狠狠地摔在了地下……

早饭后,执行打狗命令的一群人拿着绳索棍棒气势汹汹的来到了我家,妈妈把自己关在堆柴禾、杂物的小后屋里,打发我出去应付。

虎子叉开四足站在自己的小窝门口,呲牙低吠、凶相毕露,守卫着自己的孩子,准备和任何一个敢于上前的人拼命!

人们用石块、棍棒吓它,扔它,虎子身上挨了好多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近得了它的身。就这样相持不下,苦斗了几个回合,最后,人们把军代表请来了。

军代表显然是个老手,三下两下他就用绳索套住了虎子,但是他只来得及喊一声:“快打”!虎子就带着绳索一头扑倒了他。未等他醒过神来,虎了已拖着绳索窜出去了几十米远:“快追!”人们应声呼啦啦地追了过去。

但是虎子很快就挣脱了绳索又绕回到它的孩子们身边来,只是它的一条后腿被打瘸了!它变得更加凶悍,身上毛发直竖,尾巴像一根铁棍僵僵地立起,呲着牙,躬着背,吠叫的声音令人心惊肉跳……

军代表故伎重演圈起了绳结又欲来套虎子。虎子这次学乖了,它总能巧妙地蹦跳着躲过一个又一个的圈套,并且趁机主动进攻对手,有两个来不及闪躲的帮凶被虎子咬伤了手臂……

军代表愤怒了,他转头对着抖做一团的我大吼:“去,叫你妈来!”

我刚转过身,就看见妈妈“刷”地拉开了房门站在了门口。

妈妈铁青的面孔扭板着,眉头锁成了一个结,嘴唇死抿着,鼻孔急促地张合,眼睛里射出冷冷的光——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妈妈的这种表情。我抱住门廊里的砖柱,牙齿“得,得,得”地打起冷战来……

“虎子”!妈妈低唤了一声;

虎子急速转头看了妈妈一眼,又迅速别过头对峙前方,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虎子!”妈妈稍稍地提高了声音;

虎子拐着后腿向这边挪了两步;

“虎子,过来!”妈妈的声音平静温柔;

虎子警惕地盯着面前不怀好意的人群,斜侧着身体退到了妈妈身边。妈妈侧身到门后,往里让着虎子,虎子没有迟疑,它立即转身向安全的门里冲去……

就在这一瞬间,妈妈迅速地关闭了房门,将虎子夹在了门缝里,右手从身后甩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结,一把套在了虎子颈上。

虎子惊呆了!它抬起头怔怔地瞪住妈妈,眼睛里潮水般地涌过疑惑、惊悸,整个身体僵在了原地,忘记了反抗……

门外的人群见状,一拥而上,不及虎子反应过来,就把它拉倒在地,拖出去了几十米,虎子被拖拽在地上翻滚跌爬,它努力想使自己站起来,但都被身后紧追上来的人用棍棒重新击倒——

拖拽的人跑累了,接力的马上接上。很快,虎子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撑直的四肢也软软地松了下来——终于虎子被吊在了单杠上。人们拥上前去,棍棒齐下,狠命地抽打在虎子身上……

我们和妈妈躲在北套间的小后屋里,紧紧拥在一起,那棍棒抽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卟卟声,一下一下震撼着我们的耳膜,撕痛我们的心房……

突然,有人砸门,门外的人糙着嗓子叫着妈妈的名子,妈妈僵着身体不动,我战栗着走出去,把房门拉开一条缝,门外的人嚷着:“快拿盆水来,这狗老不咽气!”我机械地抓起门边洗脸架子上的脸盆递出去,那人端着半盆水跑回单杠底下,一口气全灌进了虎子的鼻腔,虎子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虎子死了!妈妈为它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墓坑,用床单将它裹了,埋葬在我家房侧大灰遇难的地方。

军代表听说虎子死前服过毒,只好裹着他的肥唇、忿忿地收回他的觊觎。

1972年5月27日,我们全家终于回到了北京。

数十年过去了,虎子的坟冢也许早就平覆,被青而又黄、黄而又枯的四季颜色所覆盖、推移,但却无法褪去我心底的那双眼睛、那份记忆。虎子的一生捍卫了人类的和平与安宁,给了人类高枕无忧的睡眠,生死与共的忠诚,却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捍卫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骨肉,却招致了杀身之祸,它也是一个母亲啊!她也是一条生命啊!在那个没有人权的年代,一条狗,哪里去讨生命权?看着现在满眼的宠物狗,虎子啊,你没有生在好时候啊——虎子,你死得太惨了,这份痛使我终生不敢再养狗!

虎子的坟冢永远、永远地留在了我的生命里!

今天,我亲爱的父母也都离开我了。

虎子乖狗狗,好好看护他们!

爸妈等着我,来世见!

我们还共一家!

2011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