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金岗山麓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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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爱犬之死(2)

生活越来越艰苦,妈妈出门总带个麻袋,回家的路上顺手捡些枯枝败叶,我和妹妹下学回家,也是一路捡些柴禾回来,好凑和出一餐饭来。烟熏火燎的,常常饭还未熟,妈妈自砌的柴灶火塘就熄了。半生不熟的饭扒几口,就又该上学去了。父亲还须吃小灶,从北京带了个煤油炉来,为他摊两张软饼。煤油供应也紧张,妈妈真是愁得一把把地掉头发。“安置办”有食堂,却规定带家属的不许入伙。这样的情况下,根本就顾不上虎子的温饱了,常常好几天忘了喂她。虎子从不怨恚,她饿着肚子看护家门,等我们回家后,她才跑出去满世界的找点东西吃,或到食堂去讨碗残泔,到夜晚她又一准赶回来。不论冬夏,她都忠实地蜷卧在我家门前那一小块冰冷的水泥地上,守候天明。

一个星期天,“安置办”组织我们这些中小学生都去参加干校家庭组的劳动。干校规定:菜、油、肉三自给,不给国家添麻烦。这可难坏了这些老弱病残:养的猪老也不长膘,还未长大就病死好几头;食用油是用蓖麻籽去换,油籽发给各户去种,收的不比种的多多少;换成食用油后能吃到嘴里的就更少;剩下还算乐观的就是种萝卜,每季都丰收。但一年四季总是黄豆熬萝卜,吃得人人都像萝卜,青滂青滂的一掐能出水。

我们担着粪桶去浇菜地,不能说累,不能说脏,更不能嫌粪臭。舀大粪时,一个个嘻着嘴,好像在舀美味的黄米粥。时代使我们小小年纪便变得不真实,虚伪做作。

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虎子急急忙忙地跑来,找到妈妈,莫名其妙地吠叫一通,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回身站住,又叫一通才向我家的方向跑回去。

妈妈看着蹊跷,打了个招呼,扔下镐头,跟着虎子赶回家。家里果然有事,军代表带着人正和父亲交涉,让我家三天之内把狗打死,传达了新精神:不许养狗,节约粮食闹革命!如不执行,三天后他们派人来打!妈妈一听就火了:“岂有此理!你们不让我们养鸡;不许我们种自留地;自由市场的东西也不能买,好吧,我们不走资本主义道路,不种也不买!可养只狗怎么都不行?我每天要上工,孩子们要上学,家里就丢下个病人,出了事谁负责?下来时周总理还交待过要你们重点照顾,(交代照顾的有三个人:爸爸、滑田友和李可染)可你们是怎样照顾的?你们不爱护他,我来爱护他!虎子我养定了!”

虎子的命是保住了。但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妈妈的抵触言论激怒了军代表,大会上被点名批评:说她对“五七”干校不满,并指定父亲要到会。父亲坐在藤椅里被抬到了会场。之后,又派人送来了八十颗蓖麻籽,要父亲完成定额种植,说: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有一口气出一把力;社会主义的闲饭谁也不能吃,世界观的改造谁也不能代替。于是,每天近中午时,当天气最暖和的时候,我们为父亲穿戴严实,扶他到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他拿不动大工具,便用炉钩炉铲一点一点地挖蓖麻坑。八十粒蓖麻粒便是八十个一尺宽浅的坑,我们一天能完成十几二十个坑数,而父亲一天却只能挖出一二个坑。有时遇到坑内有大石头,就更吃力了。我们看得心疼,要帮他的忙,却总被父亲严厉制止。一天又碰到了石头,父亲挖了半天也没挖出来,虎子蹲在边上看着,突然跃起身,用两只前爪拼命地刨着坑内的土……多么善解人意的虎子啊!看着虎子累得趴在地上直喘粗气,爸爸被感动,我的感动更是留到了今天。

到收获的时候,父亲种的蓖麻是全干校产量最高的,也是长得最茂盛的。我们满处去侦察,回来后向父亲汇报,告诉他没有谁家的蓖麻赶得上他种的好。爸爸得意地说:“亏得我问了湖北的老乡,浇了尿肥,不然,怎么长得了这么好?”

虎子死了,微仰的头颅,迟疑地张着嘴,仍像生前准备吠叫的神态,却再也叫不出声。微闭的眼睛里闪着蓝幽的冷光,在她生前,她用全部的热忱和侠肝义胆为之效忠的世界是个谜一般的世界。死后,她冷眼看待的人世间,仍然浑浊一片……

虎子怀孕了。妈妈好像过意不去,做好了食物端给她:“真对不住你,饥一顿,饱一顿的,小狗怎么长得好?快多吃点。”虎子好像很感激,先舔一舔妈妈的手然后才低头去吃饭。湖北的夜晚是很冷的,虎子因为怀孕被允许进到屋里头睡觉,但她仍然很警惕,常常会在睡梦中一下竖起耳朵,呜呜地低吼,既而一跃而起窜向门口,汪汪地吠叫起来。我们都被她吵醒,妈妈喝斥她:“别吵,看吵醒爸爸!”虎子被喝斥,“嗯哩嗯哩”地好像很委屈,一面在原地转圈,继而仍用前爪去扒门,妈妈没办法,只好起身放她出去。虎子一出门,立即又是一顿狂吠,有时还可听到她和野狗打做一团,互相撕咬的声音。虎子责任心很重,从不懈怠自己的责任。妈妈怕爸爸夜夜被吵醒,只好在门外虎子常睡的那个角落,为她铺了几条麻袋,虎子就在这麻袋上一直睡到生产。

虎子临产了,她凄厉地尖叫,四脚朝天。把肚皮翻过来在地上打滚,嘴巴张得好大,吐出舌头大喘气,我和弟妹都吓坏了。妈妈边为她抚着肚子边用江浙话安慰她:“痛吧?苦恼噢!等生下小囡来就好了!”虎子折腾了好久都没有生出来。也许和人一样,第一胎都不好生?妈妈端了碗米粥给她:“吃一点,虎子,不吃没有力气的。”虎子看也不看,仍然直着脖子断断续续地惨叫……

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看见虎子安安静静地拥着四只可爱的小狗仔卧在我们床尾的炉子边,虎子那份满足、温存和第一次做母亲的骄傲与幸福一览无余地体现在她的目光中、舌尖上,她不住嘴地舔着四只小狗,眯缝着眼睛像喝醉了一般,不时小心翼翼地挪动一下身子,以便每只小狗都能舒服地吃到奶;听到门外有动静,立即抬起头来低吠,却犹豫着舍不得起身,出去大、小便,也是一路小跑着去,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哪只小狗爬得离她远了点,她会叽里咕噜地唠叨着把小狗叼回来,用四爪拢在肚子下,那个当心、那份在意啊,妈妈看着都好笑,斜着眼睛羞她:“喔哟哟,宝贝地啊,啧啧,真稀罕死了……”

虎子因为营养不足,很快就没有奶水了,四只小狗成天饿得吱吱乱叫,虎子变得很烦躁,有时喂着喂着奶,会突然一跃而起,对着自己的狗仔乱吼,妈妈说,一定是被咬痛了奶头,看见小狗饿得都打晃了,妈妈硬着头皮熬了稀稀的面糊,让我们帮着她一起一勺勺地喂四只小狗。狗仔还没有断奶,不会吃东西,被呛得直打喷涕,妈妈就教我们用手指挖了面糊送进小狗嘴里……虎子蹲坐在边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神态格外庄严,眼神里似乎含着悲怆的味道……

虎子丢了。

国庆节快到了,政策松动,每户发了半斤肉票、一斤鸡蛋票。这一天我们几个小孩子相约好了一同上路去县里抢购。五点多钟就要出发,天还黑黝黝的,我们便把虎子也带上了。

八点来钟,走到了那家凭票卖货的小店铺,门前已排起了长队。我们赶紧站到了队尾。虎子开始时还不离我左右,但慢慢地来了两只当地狗,开始围追堵截、欺负虎子。因为不是自己的地盘,虎子显得很心虚,连尾巴都夹起来了。两只当地狗见状更嚣张,吠咬不休;虎子被撵跑后,不一会儿总能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溜回到我周围来。时近中午时,人越聚越多,天气也越来越热,售票的窗口却仍旧紧闭着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感觉自己好像中暑了一样,头晕脑涨,胃底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嘴里直冒酸水。我掏出自备的干粮,填进嘴里,没吃几口,就感到天旋地转,恶心欲吐,我赶紧扶着身边的树干弓下身去,哇地一口吐出来,眼睛就黑了。在失去知觉的前一瞬,我看见虎子惊慌地在拥过来的人群中乱窜,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之间,双耳紧紧地抿向脑后,有小孩向她扔石头,那两只恶狗又一直穷追不放,我的昏倒,使她失去了唯一的保护,真如丧家犬般可怜,我记得自己最后的意识是要把她召唤回来,却终于没能喊出声来……

当我苏醒过来时,队伍已经在徐徐向前挪动,马大妈和几位熟人蹲在我的身旁,见到我醒过来,松了一口气。马大妈递给我她在队前先买到的供应,嘱咐我先拿回去,她自己取了我的票接着排队。

我捧了那点东西,谢了大家,开始招呼虎子,店前铺后几个路口都召不见她,虎子一定是听不到我的呼叫声,或许我虚弱的声音她听不见,否则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到我面前来响应我的……

我把虎子丢了!

这念头像雷一样炸响在我的头脑里,既而我又否定了,不会的,虎子是识路的,也许她已经回家了?

一路紧张忐忑,失魂落魄地赶回家,场院里没有,进了家,家里也没有,回头又冲回院里叫着:“虎子,虎子!”仍然没有回答!完了,虎子没有回来。

妈妈开会回来,我把供应交给她,眼里含着泪,忍着不哭出来,妈妈问:“你怎么了?”

“虎子,我把虎子丢了!”

“你带虎子进城了?”

我点点头。

“丢在哪里了?”

“就在卖供应的地方跑散的。”

妈妈急了:“糟了,刚传达完通知,县里又要打狗了,凡是没主的狗一律打死,完了!虎子这下完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洒出来,掉头就往外跑,我要去把虎子找回来。

妈妈喝住我:“回来,天晚了,要找明天再找,也许虎子回来过了,现在又到什么地方野去了,再等等看,等吧。”

我勉强跟了妈妈回来,那微乎其微的希望支持着我们,只要门外一有动静,准会有人发问一声:“虎子?”可虎子始终没有回来。夜里我们给她留着门,我撑着不让自己睡着,痴痴地望着门口,总希望能看到一条黄白花毛的身影能悄悄地挤进门来,可一直到我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了,也始终没有等到。

第二天,我和妹妹妈妈各处去找了一遍,找得声嘶力竭,却连虎子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开始打狗了,时不时能听到远远传来的枪声,每一枪似乎都打在虎子身上,打得我的心头发紧,抽作一团——

爸妈见到我伤心透顶,不忍再说我,可我还是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埋了头拼命地干活,心底里仍等待着、等待着奇迹能出现。

第三天的傍晚,我端了一大盆衣服在房前的水池边刷洗,不知是什么原因促使我直起腰来望向远处的山凹,山脉起伏,铺绿叠翠的山峦被开山炸石的民工毁坏得成了一片秃山。突然在断岭残壑中,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一个黄白色的小东西在移动,我怕又是幻觉,定神细看:那小东西真的在移动,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山腰的小路口,向着我们这个方向眺望,似乎在判断,辨认着……

“是虎子,是虎子!”我心里狂跳,张着嘴,半晌动不了,像被钉在了原地,终于我大喊起来,扔下衣服向前跑了几步,声泪俱下地拼命挥着手……虎子看见了我,她看见了,我从她身体的动作上判断出她认出了我,虎子兴奋得慌不择路,从山坡上连滚带爬地冲下山来,身影忽隐忽现,距离越来越近……妈妈,弟妹也被我尖利的声音引出来了——

虎子终于跑到了我们的面前,一下子直立起来,两只前爪扑到了我的怀里,急速地卷着舌头舔我的脸,我不及搂住她,她又转身去扑向妈妈、弟妹和邻居,几个回合下来,突然累得瘫倒在地上,伸着舌头喘息不停,半天站不起来。我们这才看清虎子憔悴得厉害,整个瘦了一圈,脸都变尖了,身上柔软的皮毛变得又枯又干,脏得不成样子,还带着斑斑点点的血痕,四爪上伤痕累累的……妈妈心疼地把她搂了起来……

整个晚上,我们都在忙着伺候虎子,为她煮食、擦澡、疗伤,给她梳毛,找跳蚤。虎子不时温柔地舔着我们的手,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富有表情的眼睛里闪着晶莹温柔的光。

虎子这三天一定经历了千辛万苦,她没有沿原路回来,却跑进了渺无人迹的大山,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绕了个大圈回来,走了多少冤枉路?唯一的解释是:只有这样她才能逃离追杀,逃离危机四伏的围剿,与人类世界相比,似乎野狼出没的深山更安全些,虎子凭着她的机智从枪口下赢得了性命!

一想到虎子与枪口和野狼斗勇的情形,我就不寒而栗。

虎子恢复得很快,在我们的精心料理下,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我们彼此都懂得这次重聚的艰难和不易,相互更依恋,感情更深厚,更不可分离。

有时候,弟弟被别的孩子欺负了,一个人躺在草地上哭,虎子会跑过去,像大人一样地去哄他,为他舔去眼泪,用前爪推他起来,或者躺倒在地上,翻过肚皮来打滚做怪相,逗弟弟玩。有一次我看见弟弟在草地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却伸出手臂搂着虎子,虎子乖乖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让弟弟偎依着自己熟睡……

虎子恋爱了。

有一天,她突然志得意满地领回来一个不速之客——一条有着铁灰色皮毛的老公狗,方面大耳,阔嘴大鼻,宽宽的身架,粗壮的短尾,四肢结实有力,一身的男子气。原本矫健挺拔的虎子在她身边反倒显得娇小玲珑起来。

虎子热情地把对象领到自己的饭盒前,痴情地邀请她的情郎。大灰狗竟毫不客气、旁若无人地走上来狼吞虎咽,虎子完全放下了骄傲的身架,贤惠地卧下来看着它吃。

虎子一向孤傲,一般的公狗近不了身,她总是呲牙低吠威胁他们不许近前,这次真反常。妈妈以为是她新结交的狗朋友,没有管她。到了晚上,虎子又把它领到自己睡觉的角落,把那一领麻袋让给它睡,自己却交头并尾地睡在麻袋一边。几天都是这样,大灰狗竟毫无愧色的领受这一切。妈妈看着有气了,一把夺过灰狗嘴下的饭盒,撵它:“去,回你主人家去,你是哪家的狗,怎么老赖在我们家?”大灰狗被撵,转头跑出去……虎子自妈妈夺盆的那一刻,便一下子挺起脖颈紧张地观察,现在见灰狗被撵走,一下子蹿了出去,三步并做两步赶上灰狗,并用前胸把他一下一下地抵回来,妈妈明白了:“哈!好你个虎子,真是女大不当留啊,自己招起女婿来了!”虎子用前爪交替勾着妈妈的小腿,屁股撅得老高,头一下又一下地低下去,嘴里嗯哩嗯哩地怪哼,好像是在哀求作揖,妈妈丢下了饭盒,不再干涉。从此,大灰就住在了我家。

虎子很幸福,与大灰狗双出双进,同吃同睡。遇到“敌情”时并肩战斗,和平环境里又交颈嬉戏,欢乐融融,不久,虎子又怀孕了。

对于有孕在身的爱妻,大灰倒也温存体贴。虎子怀孕后和人一样嗜睡,大灰便一身担起看家、护院、警戒放哨的任务,有时还会从外面叼回一根肉骨头来宠敬爱妻。每天下午她们在草地上晒太阳,虎子展开四肢眯着眼睛养神,大灰便恩爱备至地一下一下用舌头为她梳理皮毛,虎子调皮地用爪子按住大灰的脸,大灰会冷不丁地叼住它,含在齿间轻轻地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