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虽然在侯和吃了败仗,但不过损失千余人,并未大伤元气,很快便可恢复过来。圣上远在千里之外,而且不出宫门,岂能晓得侯和之事?”赵广继续劝阻着姜维。
“赵将军之意是……”
“大将军,侯和遭挫之事千万不可奏知圣上,以免授黄皓以柄!”
“这岂不是欺君之罪?”姜维摇摇头,语调低沉地说,“诸葛丞相一出祁山时,旗开得胜,后因马谡失了街亭,造成全军败退,前功尽弃。为此,诸葛丞相虽然挥泪斩了马谡,以正军法,可他并未将失败之过推给马谡,而是上表圣上,自请贬职……”
“大将军,恕我直言。”赵广打断姜维的话,开诚布公地说,“诸葛丞相是先帝托孤之重臣,圣上视之如父。他在圣上心目中之地位与在朝廷中之威望,同大将军今天之处境大不一样。诸葛丞相上表谢罪,自请贬职,可传为千古佳话,为后世景仰。而大将军如仿效诸葛丞相自请贬职,就是自投黄皓等人设下之罗网,一失足而致千古恨!”
“赵将军言之过重矣。”姜维苦笑着说,“六年前,我军出兵攻打上邦,只因镇西大将军胡济失约,没能按时领兵到达,致使我军在段谷惨遭失败,死伤甚重。事后,我也曾向圣上上表,自请贬为后将军。圣上虽然恩准了我之请求,但仍让我代行大将军之职,而且不久又复拜我为大将军……”
“此一时彼一时也。”赵广沉思片刻,推心置腹地说,“那时之黄皓,刚刚得到圣上之宠信,根基尚不稳固,自知还难以与大将军相抗衡,不敢在圣上面前妄进谗言。如今,黄皓内得圣上之宠信,外有右将军阎宇相呼应,正欲夺取大将军之兵权,由阎宇取而代之。大将军难道忘记了今年春天回成都时发生之事?”
赵广的坦诚之言,深深地打动了姜维,使他陷入了沉痛的往事之中:
那时,姜维刚返回成都,便听许多大臣说:宦官黄皓为人阴险狡诈,居心叵测,不仅引诱后主刘禅纵情玩乐,沉湎于酒色,常常数日不临朝听政,而且他还结党营私,屡进谗言,代批文武大臣奏章。为此,姜维曾求见后主刘禅,历数黄皓的种种劣迹,劝说后主刘禅杀掉黄皓。岂料,一向对姜维言听计从的后主刘禅,这次却一反常态,不悦地质问姜维:“黄皓不过是个供朕驱使之奴才,能坏何大事?汝等文武大臣,为何见不得朕过得快活些!”
姜维又遍陈前朝宦宫专权、干预朝政所造成的种种恶果,苦口婆心地规劝后主刘禅接受前车之紧,为国割爱,早杀黄皓,以消除隐患。
谁知,后主刘禅却面露愠怒之色,气呼呼地责怪姜维:“汝身为大将军,应该有些大将风度,为何竞连朕之一个奴才都容不得!”说罢,拂袖而去。
姜维在后主刘禅那里碰了一鼻子灰,闷闷不乐地回到大将军府,正苦苦思索着如何才能使后主刘禅回心转意,没想到黄皓竞前来登门求见。他虽口称是奉后主之命前来谢罪,但实则是在为自己辩解,言谈之中还流露出炫耀的神色和示威的口气。
黄皓的这一举动,引起了姜维的震动和疑惧。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后主刘禅就将他们君臣之间密谈的内容,全部告诉了黄皓。看来,黄皓确已成了后主的心腹之人。后主对黄皓的宠信,已超过了对他这个大将军的信任。
为此,姜维数日寝食不安。后来,他只好听从秘书令郁正的劝说,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上表后主刘禅,请求到沓中屯田练兵,远离成都,以免遭到黄皓的陷害。
赵广见姜维低头沉默不语,就趁热打铁地说:“大将军之赤胆忠心人所共知。可大将军是一国兵马之统帅,国家安危系于一身。只有保国安民,进而完成复兴汉室之大业,才算是尽忠。大将军千万不可因小失大,使黄皓那伙奸佞小人篡夺了兵权,将国家陷于危难之中。”
赵广的话像一记记重锤,叩击着姜维的心。他沉思良久,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也只好将兵败侯和之事隐而不报……”
“大将军,只有这么做才是明智之举。”赵广长舒了口气,继续安慰着姜维,“这不是我们有意欺君,而是为了国家安危,迫不得已而为之。”
“话虽如此说,可我心里总像压了块石头。”姜维长长地叹了口气,面向成都方向,异常沉重地说,“圣上,非臣不忠,犯下这等欺君之罪,而是事出有因,不得不这么做,圣上就宽恕臣这一次吧!待到时局安定下来之后,臣定负荆请罪,任凭圣上来发落!”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赵广不失时机,进一步劝慰姜维,“大将军应该以军国之事为重,切不可为尽小忠而误大事,更不必因侯和之小败而如此自责、自苦,伤体劳神……”
姜维和赵广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挚友,相互倾吐着肺腑之言,在大帐外放哨的姜兴汉进帐禀报:“大将军派往洛阳之暗探已返回沓中。”
姜维抬起头,急切地问:“他现在何处?”
“正在帐外等候召见。”
“快叫他进帐回话。”
姜兴汉转身出去,从外面带进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他进人大帐,单膝跪地,说道:“小人给大将军请安。”“免礼。起来回话。”“谢大将军!”姜维认真地问道:“洛阳近来有何动静?”
“司马昭令魏国沿海各州郡打造浮海大船,要从海路攻打吴国。”探子回禀道。“打造大船……攻打吴国……”姜维皱起眉头,自语了一句,接着问道,“还有何动静?”
“司马昭已命司隶校尉钟会统领关中诸军事。”
“由钟会统领关中诸军事?”姜维睁大了眼睛问,“这消息真实可靠乎?”
探子认真地回答:“小人曾多方进行打探,此消息绝对真实可靠。”
姜维的脸色猛地变了,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阴得几乎能滴下水来。他愣怔了一会儿,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那探子说:“汝先去用饭歇息,明日一早马上返回洛阳,再去打探,有何变化,速来报我!”
“小人遵命!”那探子领命而去。
“打造大船……攻打吴国……由钟会统领关中诸军事……”姜维双眉紧皱,神情冷峻,像走火入魔似的自语了一阵儿,突然,他一拳砸在几案上,冷冰冰地说,“姜复汉,速去请来忠与向充马上到中军大帐议事!”
“是!”姜复汉跑出大帐,跳上战马,飞奔而去。
姜维听着那急促的马蹄声,陷入沉思之中。
赵广见姜维沉思不语,不便插话打问,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如醉如痴的姜维,仔细地回忆着暗探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反复地掂量着它所包含的内容和分量,认真地探寻着竞使身经百战的姜维如此震惊的原因。
工夫不大,随着一阵响亮的马蹄声,来忠和向充并肩走进姜维的中军大帐。
来忠乃蜀国老臣来敏之子。他虽出身于荆楚名族、书香门第,但却生得强健剽悍,勇武壮实,且性格外向,倔强刚正;说话直来直去,态度鲜明,从不藏着掖着;打起仗来更是勇猛异常,舍生忘死,冲锋在前。多年来他一直跟随姜维四处征战,出生入死,多有战功,深得姜维的器重与信赖,被任为参军。
向充乃蜀国名臣向朗之侄。与粗壮强悍的来忠相比较,向充显得修长白皙、儒雅沉稳,一派书生之气。他本在朝廷中当尚书,生活舒适安逸。但他出于对姜维的敬重和对黄皓的厌恶,主动请求离开繁华的成都,来到这荒凉而偏僻的沓中,协助姜维处理军务。因而,他深得姜维的喜爱,常被委以重任。
如今,姜维在深更半夜将来忠和向充召至中军大帐,使他俩深感意外和惊奇,诧异地问:“大将军,有何紧急军务?”
经过一阵子的沉思,姜维已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脸色和神情也大为缓和,阴沉变为刚毅,冷峻变为严肃,眉宇间的杀气虽然退去许多,但仍隐约可见。他朝来忠和向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在赵广身边坐下,才缓缓地说:“方才我接到了洛阳暗探禀报……”
姜维把暗探的话对来忠和向充重复了一遍,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诸位不觉得这两件事后面大有文章乎?”
中军大帐内一片寂静,赵广等三人都在低头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来忠才抬起头来,如实说道:“末将愚钝,一时尚看不出这事之后有何文章。难道司马昭真要从海路攻打吴国?”
姜维把目光转向赵广,小声问道:“赵将军以为如何?”
赵广微皱着眉头,严肃地答道:“末将以为,魏兵不谙水性,不善水战,如从海路攻打吴国,只会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甚至还可能全军覆没,丧师******之中。若真是如此,倒是我国之大幸。魏、吴鹬蚌相争,我国倒可获渔翁之利。一旦魏兵溃败,我军可乘机挥师北上,兵进关中。”
“赵将军言之有理。”向充补充说,“不过,司马昭也不是等闲之辈。
充以为,司马昭命钟会统领关中诸军事,大概就是为了防备我军趁魏、吴交战之机袭击关中。”
姜维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改变了话题,有点莫名其妙地说:“当年魏国之夏侯霸来降之事,诸位是否知道?”
“那时我们官职卑微,难以参与军国大事,对夏侯霸来降之事,只是有所耳闻,并不知其详。”赵广回答。
“那我就将当时之事告诉诸位。”姜维略作思索,慢慢地说了起来:
“当年,司马懿在洛阳发动了政变,一举诛灭了他最大之政敌曹爽。那时,夏侯霸正领兵屯驻在陇西,因他与曹爽沾亲,又素来受到曹爽的重用与厚待,害怕因此受到株连,遭杀身之祸,就前来归顺我国。
“夏侯霸有位从妹,嫁与张飞老将军为妻,所生之女便是张皇后。故而夏侯霸来降之时,圣上曾设宴为他接风洗尘,我奉圣上之命前去作陪。席间,我问夏侯霸:‘司马懿既已掌握了魏国之军政大权,不知他是否有进攻我国之意?’”
“夏侯霸回答道:‘司马氏刚篡夺了魏国之军政大权,立足未稳,现正忙于铲除异己与结党营私,近年内还顾不上对外用兵。不过,司马氏有个心腹之人,姓钟,名会,字士季。此人虽然年轻,但却学识渊博,智谋过人,精通文韬武略,乃司马氏之智囊。此人不除,必然要成为祸根……’”
本来对姜维突然节外生枝、讲起夏侯霸来降之事还有些困惑不解的赵广,此时才明白了姜维的真正意图,豁然开朗地说:“大将军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使我茅塞顿开。如此看来,司马昭令沿海州郡打造浮海大船,并非真要从海路攻打吴国,他命钟会统领关中诸军事,也并非为了防备我军进攻关中。司马昭之真正用意,很可能是声东击西。”
“赵将军不愧是将门虎子,颇有赵云老将军之遗风!”姜维一拍几案,站起身来,大声说,“魏国自司马氏总揽朝政以来,就一改过去攻吴防我之策略,以免重蹈赤壁之覆辙,而将重兵驻扎在关中与陇右。在魏国将领之中,邓艾是佼佼者,近年来司马昭一直将他放在陇右,与我军对垒,致使我军屡次受挫,无法夺取陇右……钟会乃司马氏兄弟之重要谋士,司马氏兄弟两次征淮南、平叛乱,他均随之远征,为其出谋划策。司马昭若真欲从海路攻打东吴,肯定少不了钟会这个谋士,必然要他随军出征。如今,司马昭却突然令他统领关中诸军事,与陇右之邓艾形成犄角之势,其用意不言自明。由此可见,司马昭令沿海州郡打造浮海大船,扬言要从海路攻打吴国,是为了掩人耳目,迷惑我军;其真正意图是令钟会在关中暗暗地调兵遣将,一旦钟会在关中准备停当,就将与陇右之邓艾一起行动,先夺取我汉中地区,然后合兵一处,进军成都……可以断定,司马昭这次是声东击西,我们万不可中其诡计!”
听了姜维和赵广的一番话,来忠和向充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愧疚地说:“大将军纵观全局,深谋远虑;赵将军见多识广,考虑周全。相比之下,我等自愧弗如,令人汗颜!”
“来参军与向尚书言重矣,赵某不敢承受!”赵广谦恭地说,“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想出御敌之策,以免到时措手不及,等着挨打。”
“赵将军所言极是!”姜维郑重地点点头。
……太阳慢慢地爬上东山,艳丽的旭日将沓中地区染成了橘红色。羌水在朝霞的映照下,更是金光闪闪,熠熠生辉,仿佛一条橙色的飘带,随风拂动。
这时,七八匹追风快马,首尾相接,飞奔出姜维的中军大寨,迎着初出的朝阳,向着成都、乐城、汉城、剑门关、阳安关等处驰去。
姜维站在中军大寨的门口,目送着那些疾驰而去的追风快马,直到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才回过头来,对赵广、来忠和向充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只要圣上与各处守将都能按此御敌之策行动,司马昭声东击西之阴谋就不会得逞,这场战争也只不过是有惊无险而已。”
“怕只怕圣上……”赵广满脸忧虑之色,欲言又止。
“此乃关系国家存亡之要事,圣上不会当成耳旁风吧。”来忠忧心忡忡地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向充感慨地说,“只要我等尽心尽力报效国家,也就问心无愧矣!”
姜维望着羌水两岸大片荒芜的土地,沉思了片刻,对身边的向充说:“粮草乃军队之本,只要我军有足够之粮草,便可击溃入侵之魏军。明年开春后,我拨给汝一万精壮兵士,挖渠翻地,播种麦子。此乃事关我全军将士与战马之粮草,汝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遵命!”向充立军令状般地说,“大将军放心,我定不负重托,保证全军人有粮食,马有草料!”
“赵将军!”姜维把脸转向赵广,严肃地说,“我把骑军交给汝,汝要抓紧时机,加紧操练,将骑军操练得兵强马壮,随时准备迎击来犯之敌!”
“末将遵命!”赵广应声说道,“若有差错,大将军惟我是问!”
“来参军!”姜维又向来忠吩咐道,“所有步军就由汝进行操练。汝在操练时不仅要提高兵士之体质与武艺,还要多演练些阵法,以备将来与魏军进行交战时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末将谨遵大将军之命,尽心竭力将步军操练得能攻善守!”来忠响亮地说。
“有劳诸位!”姜维挨个打量着这几位曾与自己患难与共的部将。毫无隐瞒地说,“现在是敌强我弱,如不富国强兵,休说完成复兴汉室之大业,恐怕连偏安一隅也难以持久。”
“大将军之良苦用心我等都明白。我等一定竭尽全力协助大将军,将我国这支精锐之师治理好!”赵广动情地说。
“由于我无能,连累诸位吃苦受累,有家难归,我真有些于心不忍!”姜维深感内疚地说。
“大将军已年逾花甲,也与我等一起奔波在外,难以与家人团聚。相比之下,我等何敢言苦!”向充宽慰着姜维。
“能与大将军一起为国尽忠,虽苦犹甜,死而无憾!”赵广也安慰着姜维。
“赵将军说得好!”姜维苦笑了一下,感慨地说,“为国尽忠,虽苦犹甜,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