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华坚
野百合
当白昼变得越来越乏味时,野百合悄悄开放了。清香寂静,淡雅依然。
山涧,路的尽头,草丛,墙角,残园……
它们的洁白,那么细微,委屈和孤单。
长时间盯着一朵洁白时,眼睛缓缓泛起迷茫。越来越大的迷茫,泛滥成大海一般的蔚蓝,辽阔无边的同时,越去越远,去到天之外。
这孤独的白,不露声色,遗世独立,提纯内心的品质。
——不为人知。
万物花开
群鸟高飞。它们的翅膀高过云朵。它们漫游,向往,盘旋。
感谢上苍,让它们去到远方,成为永远没有死亡的飞翔的影子。
而植物低矮。所有植物,在四季往返的途中,经历无数干旱和欺骗之后,终可以消失于暗淡。
它们都是我的躯体,我的呼吸,我的祈祷,我的渴望,我奔腾不息的梦想……当我的迷恋高于我的目光,千山安静。
当我的默想低于我的膝头,万物花开。
流逝
暮色从高处开始。天空阔大,苍茫遍野。
光,远的,一点的,摇晃的,从那座古老建筑的顶端,沿着墙壁,滑落。
这时,我是闹市里唯一无所事事的人。
我看到光明陷入长久的悲伤,看到欢乐变成陈年的哑默,看到黑暗狂舞如暴,看到巨大的声音直上云霄然后消失于无形,看到天边一只孤鹰突然中止飞翔坠落到悬崖深渊。
我同时看到自己早年犯下的错误,像一枚章,挂在胸前,闪亮。看到我的笨拙和怯懦,披在肩膀上,成为一件厚厚的棉衣。看到幽暗度过的日子,把我与这个世界隔开,成为自己的圣人,对自己和善而客气。
山居
(可能有声音,可能没有声音,可能是梦想,可能这个梦想未尝不靠近。)趁还有一些时日,开始想象山居的日子。
首先动身,到半山腰拉一头牛下来,耕田种地。我想把那些见过但不认识的植物栽种一遍,让它们爆芽、长叶、开花。即便它们不开花和不结果,只要它们看起来青绿和无忧,只要它们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自由和挺拔。
然后,打一些井水,把种下的树都再浇淋一遍,顺便把自己也冲洗一次。让冰冷的水从头顶浇淋下来,冲进口、鼻,沿着胸膛一直往下淌,流进脚下的尘土。
当夜幕降临,天地清静,我将手持黑暗,站在山坡上,闭上眼睛,等待黎明。
我们
我们无法说出内心所想之万一,那比天空更辽阔的存在,千万年前就恭候我们来临,就像上帝。
我们有太多失落、悲痛、无助和绝望,挥拂不去,就像上帝。
我们走神的时候,眼里充满泪水,无处不在,就像上帝。
而我们的欢喜、恬然和无所畏惧,这与生俱来的力量,潜伏在暗中,站在背后,微微喘息。
旷野广袤,岁月无边。
让我们把自己抛掉吧,悄无声息地扔向某块石头,让撞击之后的血肉凝成石头之中的任何一道纹路,然后和上帝一起——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重生。
回来
是春天里的光芒,到远方去。它们在路上。它们如此沉默,如此渴望。
现在,我无法说出光芒的去向,正像无法澄清道路的曲折。
面对暂时停歇的时间,我站在这里,一言不发。
(夜色降临,风声空荡。)
感谢命运,让我有机会放下全部长物,得以携带所有缺点,和任何一棵树一起,眼睑低垂,暗影浓密,让我有机会在这孤寂无边的世间安然静候。
深深迷醉,灵魂出窍。
静止
不紧不慢地走,从容,硬朗。类似春夜里的狗吠或者火车越过田野的长鸣。它们的守时、节制和挚诚,首先感动它们自己,然后感动了我。
钟摆——动,静。
用来丈量生命长短的尺度,多么固执,多么柔软,多么无助。
左——右,右——左……
看起来滔滔不绝延绵不绝的时间,只是两个巴掌的距离。
未曾停歇,左右晃动,忙碌的钟摆,指挥所有时间,像牧羊人赶着羊群,在大山里走着。
他们在动,但大山不动。大山不动,天地都静止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