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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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月下小景(6)

扇陀拿了国王所给宝物,回家以后,即刻就派无数家人携带各种宝物,分头出发,向国内各处走去,征发五百辆华贵轿车,装载五百美女,又寻觅五百货车,装载各种用物。百凡各物,齐备以后,即刻全体整队向大山进发,牛脚四千,踏土翻尘,牛角二千,嶷嶷数里。车中所有美女,莫不容态婉娈,妩媚宜人,娴习礼仪,巧善辞令,虽肥瘦不一,却能各极其妙。货车所载,言语不可殚述:有各种大力美酒,色味与清水无异,吃喝少许,即可醉人。有各种欢喜丸子,有药草配合,捏成种种水果形式,加上彩绘,混淆果中,只须吃下一枚,就可使人狂乐,不知节制。有各种碗碟,各种织物。有凤翼排箫,碧玉竖箫,吹时发音,各如凤嘒。有紫玉笛,铜笛,磁笛,皆个性不同,与它性格相近女人吹它时,即可把她心中一切,由七孔中发出。有五色玉磬,陨石磬,海中苔草石磬。有宝剑宝弓,车轮大小贝壳,金色径尺蝴蝶。有一切耳目所及与想象所及各种家具陈设,使人身心安舒,不可名言,它的来源,则多由人间巧匠仿照西王母宫尺寸式样作成的。

且说这一行人众,到达山中时节,女子扇陀,就下车命令用人,着手铺排一切,把车上所有全都卸下。吩咐木匠,把建筑材料,在仙人住处不远,搭好草庵一座,外表务求朴素淡雅,不显伧俗。草庵完成,又令花匠整顿屋前屋后花草树木,配置恰当。花园完成,又令引水工人从山涧导水,使山泉绕屋流动不息,水中放下天鹅,鸳鸯,及种种鸟类。一切完了以后,扇陀又令随来男子,皆把大车挽去,离山十里,躲藏隐伏,莫再露面。

一切布置,皆在一个黑夜中完成,到天明时,各样规画,就已完全作得十分妥当了。

女子扇陀,约了其他美人,三五不等,或者身穿软草衣裙,半露白腿白臂,装成山鬼。或者身穿白色长衣,单薄透明,肌肤色泽,纤悉毕见。诸人或来往林中,采花捉蝶。或携手月下,微吟情歌。或傍溪涧,自由解衣沐浴。或上果树,摘果抛掷,相互游戏。种种作为,不可尽述。扇陀意思,只是在引起仙人注意,尽其注意,又若毫不因为仙人在此,就便妨碍种种行为。只因毫不理会仙人,才可以激动仙人,使这仙人爱欲,从淡漠中,培养长大,不可节制。

这候补仙人,日常遍山游行,各处走去。到晚方回,任何一处,总可遇到女人。新来芳邻,初初并不为这仙人十分注意。由于山中畜牲,无奇不有,尚以为这类动物,不过畜牲中间一种,爱美善歌,自得其乐,虽有魔力,不为人害。但为时稍久,触目所见,皆觉美丽,就不免略略惊奇。由于习染,日觉希奇,为时不及一月,这候补仙人,一见女人,就已露出呆相,如同一般男子,见好女人时节,也有同样痴呆。

女人扇陀,估计为时还早,一切不忙,仍不在意。每每同所有女伴到山中游散时节,明知树林叶底枝边,藏有那个男子,总故作无见无闻,依然唱歌笑乐,携手舞蹈,如天上人。所有乐器,皆有女人掌持,随时奏乐,不问早晚。歌声清越,常常超过乐器声音,飘扬山谷,如凤凰鸣啸,仙人听来,不免心头发痒。

这候补仙人,生前既为鹿身,扇陀心中明白,故又常于夜半时节,令人用桐木皮卷成哨管,吹作母鹿呼子声音,以便摇动这个候补仙人依恋之心。

月再圆时,扇陀心知一切设计业已成熟,机不可失,故把住处附近,好好安排起来,每一女人,各因性格独有特点,位置俱不相同:长身玉立的放在水边,身材微胖的装作樵女,吹箫的坐在竹林中,呼笙的独集高崖上,弹箜篌的把箜篌缚到腰带边,一面漫游一面弹着,手脚伶俐的在秋千架上飘扬,牙齿美丽的常常发笑。一切布置,皆出扇陀设计,务使各人皆有机会见出长处,些微好处,皆为候补仙人见到,发生作用。

一切布置完全妥贴后,所等候的,就是仙人来此入网触罗。

因此在某一天,这仙人从扇陀屋边经过时,向门痴望,过后心中尚觉恋恋,一再回头,女人扇陀就乘机带领一十二个美中最美的年青女子,从仙人所去路上出现,故意装成初见仙人,十分惊讶,并且略带嗔怒,质问仙人:

“你这生人,来到我们住处,贼眉贼眼,各处窥觑不止,算是什么意思?”

候补仙人就赶忙陪笑说道:

“这大山中,就只我是活人,我正纳罕,不大知道你们从何处搬来,到何处去?我是本山主人,正想问讯你等首领,既已来到山中,如何不先问问这山应该归谁官业!”

女人扇陀听说,装成刚好明白的神气,忙向仙人道歉,且选择很好悦耳爽心谄媚言语,贡献仙人。其余各人,也皆表示迎迓。且制止他,不许走去。齐用柔和声音相劝,柔和目光相勾,柔和手臂相萦绕。因此好好歹歹,终把这个仙人哄入屋中。好花妙香,供养仙人,殷勤体贴,如敬佛祖。

女人莫不言语温顺,恭敬慰贴,竞争问讯仙人种种琐事,不许仙人尚有机会,转询女人来处。为时不久,就又将他带进另一精美小小厅堂,坐近柔软床褥上面。屋中空气,温暖适中,香气袭人,是花非花,四处找寻,又不知香从何来。年幼女人,装成丫环,用玛瑙小盘,托出玉杯,杯中装满净酒,当作凉水,请仙人用它解渴。

这种净酒,颜色香味,既同清水无异,惟力大性烈,不可仿佛,故仙人喝下以后,就说:

“净水味道不恶!”

又有女人用小盘把欢喜丸送来,以为果品,请仙人随意取吃。仙人一吃,觉得爽口悦心,味美无边,故又说道:

“百果色味皆佳!”

仙人吃药饮酒时节,女人全围在近旁,故意向他微笑,露出白齿。仙人饮食饱足以后,平时由于节食冥思,而得种种智慧,因此一来,全已失去。血脉流转,又为美女微笑加速。故面对女人,说出蠢话:

“有生以来,我从未得过如此好果好水!”说完以后,不免稍觉腼腆。

女人扇陀就说:

“这不足怪,我一心行善,从不口出怨言,故天与我保佑,长远能够得到这种净水好果。若你欢喜,当把这种东西,永远供奉,不敢吝惜。”

仙人读习经典极多,经典中提及的种种事情,无不明白。但因生平读书以外,不知其他事情,经典不载,也不明白。故这时女人说谎,就相信女人所说,不加疑惑。又见所有女人,无不小腰白齿,宜笑宜嗔,肌革充盈,柔腻白皙,滑如酥酪,香如嘉果,故又转问诸女人,如何各人就生长得如此体面,看来使人忘忧。

仙人说:“我读七百种经,能反复背诵,经中无一言语,说到你们如此美丽原因。”

女人又即刻说谎,回答仙人:

“事为女人,本极平常,所以你那宝经大典,不用提及。其实说来,也极平常,不过我等日常饮食,皆为食此百果充饥,喝此地泉解渴,因之肥美如此,尚不自觉!”

仙人听说,信以为真。心中为女人种种好处,有所羡慕,欲望在心,故五官皆现呆相,虽不说话,女人扇陀,凡事明白。

为时一顷,女人转问仙人:

“你那洞中阴黯潮湿,如何可以住人?若不嫌弃,怎不在此试住一天?”

仙人想想:既一见如故,各不客气,要住也可住下,就无可不可的说:

“住下也行。”

女人见仙人业已答应住下,各自欣悦异常。

女人与仙人共同吃喝,自己各吃白水杂果,却把净酒药丸,极力劝这业已早为美丽变傻的仙人。杯盘杂果,莫不早已刻有暗中记号,故女人皆不至于误服。仙人见女人殷勤进酒,欲推辞无话可说,只得尽量而饮,尽量而吃,直到半夜。在筵席上,女人令人奏乐,百乐齐奏,音调靡人,目眙手抚,在所不禁。仙人在崭新不二经验中,越显痴呆。女人扇陀,独与仙人极近,低声俯耳,问讯仙人:

“天气燠热,蒸人发汗,有道仙人是不是有意共同洗澡?”

仙人无言,但微笑点头,表示事虽经典所不载,也并不怎样反对。

先是扇陀家中,有一宝重浴盆,面积大小,可容廿人,全身用象牙,云母,碧,以及各种珍珠玉石,杂宝错锦,镶镂而成。盆在平常时节,可以折叠,如同一个中等帐幕,分量不大,只须鹿车一部,就可带走。但这希奇浴盆,抖开以后,便可成一个椭圆形式小小池子,贮满清水,即四十人在内沐浴,尚不至于嫌其过仄。盆中贮水既满,扇陀就与仙人,共同入水,浮沉游戏。盆大人少,仙人以为不甚热闹。女人扇陀,复邀身体苗条女子十人,加入沐浴。盆中除去诸人以外,尚有天鹅,舒翼延颈,矫矫不凡。有金鲫,大头大尾。有小虾,有五色圆石。水又有深有浅,温凉适中。

仙人入水以后,便与所有女人,共在盆中,牵手跳跃。女人手臂,十分柔软,故一经接触之后,仙人心已动摇。为时不久,又与盆中女人,互相浇水为乐,且互相替洗。所有女人,奉令来此,莫不以身自炫求售,故不到一会,仙人欲心转生,遂对盆中女人,更露傻相。神通既失,鬼神不友,波罗蒂长国境,即刻大雨三天三夜,不知休止。全国臣民,那时皆知仙人战败,国家获福,故相互庆祝,等候美女扇陀回国消息,准备欢迎这位稀奇女子。国王心中记忆扇陀所言,不知结果如何,欣庆之余,仍极担心。

仙人既在扇陀住处,随缘恋爱,即令神通失去,仍然十分糊涂,毫不自觉。扇陀暗中咐嘱诸人,只许为这仙人准备七日七夜饮食所需,七日以内,使这仙人欢乐酒色,沉醉忘归;七日以后,酒食皆尽,随用山中泉水,山中野果,供给仙人,味既不济,滋养功用,也皆不如稍前一时佳美。仙人习惯已成,俨如有瘾,故转向女人,需索日前一切。

诸女人中,就有人说:

“一切业已用尽,没有余存,今当同行,离开这穷山荒地。一到我家园地,所有百物,不愁缺少,只愁过多,使人饱闷!”

仙人既已早把水果吃成嗜好,就承认即刻离开本山,也不妨事。

仙人就说:“只要不再缺少饮食,一切遵命。”

于是各人收拾行李,整顿器物,预备回国报功。为时不久,一行人众,就已同向波罗蒂长国都中央大道,一直走去。

去城不远时节,美女扇陀,忽在车中倒下,如害大病,面容失色,呼痛叫天,不能自止。

仙人问故。美女扇陀装成十分痛苦,气息哽咽,轻声言语:

“我已发病,心肝如割,救治无方,恐将不久,即此死去!”

仙人追问病由,想使用神通,援救女人。扇陀哽咽不语,装成业已晕去样子。身旁另一女人,自谓身与扇陀同乡,深明暴病由来,以为若照过去经验,除非得一公鹿,当成坐骑,缓步走去,可以痊愈。若尽彼在牛车上摇簸百里,恐此美人,未抵家门,就已断气多时了。

女人且说:

“病非公鹿稳步,不可救治,此时此地,何从得一公鹿?故美女扇陀,延命再活,已不可能。”

各人先时,早已商量妥当,听及女人说后,认为消息恶极,皆用广袖遮脸,痛哭不已。

仙人既为母鹿生养,故亦善于模仿鹿类行动,便说:

“既非骑鹿不可救治,不如就请扇陀骑在我颈项上,我来试试,备位公鹿,或可使她舒适!”

女人说:

“所需是一公鹿,人恐不能胜任。”

仙人平时,只因为个人出身不明,故极力避开同人谈说家世。这时因爱忘去一切,故当着众人,自白过去,明证“本身虽人,衣冠楚楚,尚有兽性,可供驱策。若自充坐骑可以使爱人复生,从此作鹿,驮扇陀终生,心亦甘美,永不翻悔。”

美女扇陀,当一行人等从大山动身进发时节,早已派遣一人,带去一信,禀告国王,信中写道:

国王陛下,小女托天福佑,与王福佑,业已把仙人带回,大约明日可到国境,王可看我智能如何!

国王得信之后,就派卫队,及各大臣,按时入朝,严整车骑,出城欢迎扇陀。

仙人到时,果如美女扇陀出国之前所说,被骑而来。且因所爱扇陀在上,谨慎小心,似比一匹驯象良马,尚较稳定。

国王心中欢喜,又极纳罕。就问美女扇陀,用何法力,造成如许功绩。

美女扇陀,微笑不言,跳下仙人颈背,坐国王车,回转宫中,方告国王:

“使仙人如此,皆我方便力量,并不出奇,不过措置得法而已。如今这个仙人,既已甘心情愿作奴当差,来到国中,正可仿照他国对待元老方法,特为选择一个极好住处,安顿住下。百凡饮食起居所需,皆莫缺少恭敬供养,如待嘉宾;任其满足五欲,用一切物质,折磨这业已入网的傻子信仰和能力,并且拜为大臣,波罗蒂长国家,就可从此太平无事了。”

国王闻言,点头称是,一切如法照办。

从此以后,这肉角仙人,一切法力智慧,在女人面前,为之消灭无余。住城少久,身转羸瘦,不知节制,终于死去。临死时节,且由于爱,以为所爱美女扇陀,既常心痛,非一健壮公鹿,充作坐骑,就不能活,故弥留之际,还向天请求,心愿死后,即变一鹿,长讨扇陀欢喜。能为鹿身,即不为扇陀所骑,但只想象扇陀,尚在背上,当有无量快乐。

这就是那个商人直到三十八岁不敢娶妻的理由。商人把故事说完,大家皆笑乐不已。其中有一秀才,于是站起身子,表示秀才见解:

“仙人变鹿,事不出奇,因本身能作美人坐骑,较之成仙,实为合算。至于美女扇陀之美,也无可疑惑,兄弟虽尚无眼福,得见佳鹿,即在耳聆故事之余,区区方寸之心,亦已愿作小鹿,希望将来,可备坐骑了。”

那善于诙谐的小丑,听到秀才所说,就轻轻的说:“当秀才的老虎不怕,何况变为扇陀坐骑?”但因为他知道秀才脾气,不易应付,故只把他嘲笑,说给自己听听。

故事自从商人说出以后,不止这秀才愿作畜牲,即如那位先前说到“妇人只合鞭打”的莽汉,也觉得稍前一时,出言冒昧,俨然业已得罪扇陀,心中十分羞惭,悄悄的过屋角草堆里睡去了。

那商人把故事说完,走回自己火堆边去,走过屋主人坐处,主人拉着了他,且询问他:“是不是还怕女人?”

商人说:“世界之上,有此女人,不生畏怖,不成为人。”

言语极轻,不为秀才所闻,方不至为秀才骂为“俗物”。

二十一年十月为张家小五辑自《智度论》

二十四年十一月改

本篇发表于1933年1月1日《现代》第2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

爱欲

在金狼旅店中,一堆柴火光焰熊熊,围了这柴火坐卧的旅客,皆想用故事打发这个长夜。火光所不及的角隅里,睡了三个卖朱砂水银的商人。这些人各自负了小小圆形铁筒,筒中贮藏了流动不定分量沉重的水银,与鲜赤如血美丽悦目的朱砂。水银多先装入猪尿脬里,朱砂则先用白绵纸裹好,再用青竹包藏,方入铁筒。这几个商人落店时,便把那圆形铁筒从肩上卸下,安顿在自己身边。当其他商人说到种种故事时,这三个商人皆沉默安静的听着。因为说故事的,大多数欢喜说女人的故事,不让自己的故事同女人离开,几个商人恰好各有一个故事,与女人大有关系,故互相在暗中约好,且等待其他说故事的休息时,就一同来轮流把自己故事说,供给大家听听。

到后机会果然来了。

他们于是推出一个伙伴到火光中来,向躺卧蹲坐在火堆四围的旅客申明,他们共有三个人,愿意说三个关于女人的故事,若各位许可他们,他们各人就把故事说出来;若不许可,他们就不必说。

众旅客用热烈掌声欢迎三个说故事的人物,催促三个人赶快把故事说出。

一、被刖刑者的爱

第一个站起说故事的,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人物仪表伟壮,声容可观。他那样子并不像个商人,却似乎是个大官。他说话时那么温和,那么谦虚。他若不是一个代替帝王管领人类身体行为的督府,便应当是一个代替上帝管领人类心灵信仰的主教。但照他自己说来,则他只是一个平民,一个商人。他说明了他的身分后,便把故事接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