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赏析】
周邦彦其人通晓韵律,经常自己谱曲。其词作章法严密反复,音律工整和谐,炼字运句活脱浑融。但是由于太过用心于形式,往往显得雕凿,影响表达的效果。以周邦彦的才情,仍然写出了不少好的作品。“带着镣铐跳舞”,未必就会显得逊色。但是写作倘若只求技巧,则是舍本逐末了,此所以静安先生叹惋周邦彦“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之故也。
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赏析】
文学作品不是猜字谜,所以自然应当少用代字。但是也不可以将此当作不刊之论,要看情况,因时因地而异。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句,以“婵娟”代月,则显得颇有玩味。
三五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赏析】
古人用典没有定则,当用则用,当不用则不用,要看表达时的实际需要。如果一定要像《乐府指迷》这样规定,那么文学就成了纯粹的字谜,没有生命力可言了。我们读《诗经》“桃之夭夭”、“杨柳依依”,直觉得亲切动人,何须用代字?
三六
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轻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赏析】
美成写荷确是语调清新,形神兼备。“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将雨后初阳中新荷的神态一一毕现,尤其是一个“举”字,将荷叶的飞动、妩媚尽显读者眼前。而姜夔咏荷二词,总感觉没有抓住那种自然天成的神韵。王氏特别强调景物描写的传神,要把事物的形态直接呈现在读者的眼前。好的作品是发自肺腑,是“清水出芙蓉”,而不是刻意做出来的。
三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赏析】
苏轼《水龙吟》咏杨花一词,虽然是唱和之作,步章质夫咏杨花原韵,但是以苏轼之才气,丝毫没有受限制之感,好词好句信手拈来,写景状貌自然天成。“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借杨花表现思妇之幽怨哀婉,一唱三叹,曲尽其妙。而章质夫词则显得堆砌和雕凿,仿佛才力有限,如步他们词韵,勉强为止之作,与苏轼相比,实在难以望其项背。
三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赏析】
姜夔的咏物词往往别有寄托。他常常将自我的人生失意和对国家的感慨与咏物融为一体,写得空灵蕴藉,寄托遥深。如《齐天乐》咏蟋蟀的鸣声,全词充溢着“一声声更苦”的“哀音”,渗透着词人自我凄凉身世的感受,但又很难坐实说哪一句是写他自己;“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似乎寄托着靖康中徽、钦二宗蒙难的国耻,但其寓意又绝非此一事所能涵盖。其寄托在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之间,其妙处是涵意丰富深广,给读者留下极大的想象空间,但词旨飘忽不定,有时流于晦涩,则是其短处。
三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赏析】
雾里看花不一定就会让美感打折扣,相反,却可能自成风格。史达祖“炼句清新,得未曾有”(清李调元语),差不多每一首词都有精警之句。吴文英的词作一反常人的思维习惯,将常人眼中的实景化为虚幻,将常人心中的虚无化为实有,通过奇特的艺术想象和联想,创造出如梦如幻的艺术境界。北宋词的创作已经形成了一个高峰,南宋词在这个基础上另辟蹊径,有所超越和发展,也形成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因素,名作名家丝毫不亚于当年。“北宋风流,渡江遂绝”,王国维此说,不免显得有失偏颇了。
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赏析】
叶嘉莹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说:“如果在一篇文学作品中,作者果然有真切之感受,且能做真切之表达,使读者亦可获致同样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不隔’。反之,如果作者根本没有真切之感受,或有真切之感受但不能予以真切之表达,而只是因袭陈言或雕饰造作,使读者不能获致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隔’。”叶嘉莹用“真切”一词来说明“隔”与“不隔”,就显得明白了很多。其实所谓的“不隔”,也就是要做到用语天成,仿佛神来之笔;如果过于雕琢,让人一时不能领悟,便是“隔”了。
四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赏析】
古诗十九首质朴自然,情真意切,叙事言情平白晓畅,历来为文人所称道。陶渊明诗沿袭魏晋诗歌的古朴作风,而进入更纯熟的境地,像一座里程碑标志着古朴诗歌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他成功地将“自然”提升为一种美的至境;将玄言诗注疏老庄所表达的玄理,改为日常生活中的哲理;使诗歌与日常生活相结合,并开创了田园诗这种新的题材。《敕勒歌》作为北朝民歌的代表,反映北方的游牧生活,出色地描绘了北国草原的辽阔壮美。境界恢宏博大,雄浑壮阔,可谓千古绝唱。
四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赏析】
姜夔的词境独创一格,艺术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也别出心裁。他善于运用联觉思维,利用艺术的通感将不同的生理感受连缀在一起,表现某种特定的心理感受;又善于侧向思维,写景状物,不是正面直接刻画,而是侧面着笔,虚处传神。他用阴冷、衰败的意象填词,营造幽冷悲凉的意境王国,以清幽悲凉的词境表现凄苦落寞的心态,其意境不可谓不深。
四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赏析】
王国维此说,是为说明学习写词要抓住最本质的东西,一个作者最可贵的地方即在于他“有性情,有境界”,而这种东西是轻易学习不来的,需要细细揣摩才能有所领悟。并且,伟大的作品除了需要作者有了不起的才华,还要受环境和自身阅历的限制,并不是简单地对前人加以模仿就可以写出。姜夔、陆游自有其过人之处,说他们不如北宋文人,未免失于偏激了。
四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赏析】
苏轼以儒学体系为根本,而浸染释、道思想,把儒家固穷的坚毅精神、老庄轻视有限时空和物质环境的超越态度,以及禅宗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的观念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做到了蔑视丑恶,消解痛苦。这种执着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蕴含着坚定、沉着、乐观、旷达的精神,因而苏轼在逆境中仍然能够保持浓郁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创作活力。辛弃疾平生以英雄自许,渴望成就一番伟业,渴望成为曹操、刘备那样的人物,气势豪迈,虎啸风生。苏、辛二人一旷达一豪迈,后世之人不仅难得有二人之才气,亦难得有二人之胸襟。如此而学习二人之词,或如照猫画虎,形似神不似;或如东施效颦,丑上加丑。
四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赏析】
苏轼与辛弃疾之词,明朗豁达,气宇轩昂,没有丝毫淫词艳语,所以会让人想到上古的贤人。而姜夔词作仍喜欢表现艳情,善于用一种冷色调表现离别后的苦恋相思,赋予柔思艳情以高雅的情趣和超尘脱俗的韵味。表现的题材与表达方式的不同也与个人的气质性情有很大关系,如果简单地据此认为姜夔词作“局促辕下”,也只是静安先生的一家之言,个人偏好使然。
四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赏析】
每一个词人都有自己的特色和长处,只不过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王国维非要将其分为三六九等,实在没什么意思。吴文英将毕生精力投入到词的创作中,在辛弃疾和姜夔两座艺术高峰前,凭借争奇斗胜的技巧和如梦如幻的境界自成一家,在词坛具有重要的地位。“词家之有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王国维将其归于乡愿,实在是有失公允的。
四七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赏析】
古书中不乏对于宇宙之探求者。如《文选》注引《河图》:“地常动移而人不知,譬如闲舟而行,不觉舟之运也。”这样接近科学事实的猜测并不少,稼轩词中之问,渊源即在于此,静安以为“神悟”,是孤陋寡闻耳。
四八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赏析】
史达祖作词过分注重炼句,致使有的词作境界不很浑成,有时为追求尖新而失于雕琢过甚。“偷”字能表明他的用语雕琢,不像己出,而像是偷用别人词语,生涩得很。周邦彦词作中也有艳语,但是瑕不掩瑜,以“荡”字形容,就显得有点过甚其词了。
四九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二语乎?
【赏析】
吴文英之词如梦如幻、扑朔迷离,语言新异诡谲,意象密集,含蓄曲折,自成一家。周济的批评恰到好处地抓住了他的特点。而王国维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来欣赏吴文英的词,自然谈不上喜欢,说“实无足当此者”,也是情理之中的。
五十
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