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甘家洼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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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空城计(1)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我一大早就爬起来哗哗哗扫院子,小皮也不消停,摇着尾巴跟在我屁股后瞎起哄。村边那些老火山都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是说这家伙今天有啥好事呢,咋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屋后的狼窝山也还是大张了个嘴,多少年了,也不知我这个老邻居到底想要说些啥。灶王爷肯定也大张着嘴,今天是他上天言好事的日子,我那老娘昨天就用麻糖和的泥浆把灶坑泥了一回,就是想让他多给我们说几句好话。我想,要是老头子能帮我把那些出去打工的人都劝回来看戏,那就更好了。

一想到后晌村子里将人山人海赶庙会一样热闹,我屁股下便像安了个轮子,怎么也坐不稳了。看了下表都八点多了,我扒了口粥赶紧出门,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叮嘱二老多烧几壶水,不能人们回来了连口水都喝不上。

演员们也要喝水,虽说说好不吃饭了,饭钱另加三百,水还是得供应上去。

午饭也得多做点,说不准有人半前晌就回来了,到时人家过来串门子,又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就留下来一起吃吧。我又看了一眼长得都快冒过墙头的小驴小羊,让他们记着给爷爷奶奶打个下手,别没头苍蝇似的满村子乱撞。村子里要唱戏,前两天我就叫了挂车把他们接回来了。我是个光杆司令,腿脚又有点问题,没个帮手还真的什么都干不成。

想想都四十大几啦,还这样拖累爹妈,我真恨不能脚下裂开道地缝钻进去。唉,这能怪谁呢?要是我那个吃里爬外的女人还在,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很快就会有个女人送上门帮我打里照外了。但这个女人究竟怎样,是香喷喷的,还是寡淡淡的,我心里还真没个底,管他呢,有个女人能陪着我,不让我太丢脸就行了。说不准还真能碰上好运气,送来的是个香喷喷的女人呢,这么一想,我心里像是给猫抓了一下,别提有多痒痒了。

我出了门,一瘸一拐地朝村委会走去。

小皮也跟着出了门。

我扭过头看了它一眼,它也冲我摇摇尾巴,它的白牙像一道新划出的伤口。

我进了办公室,这两间破破烂烂的房子昨天就擦抹过了,可闻着还是有股霉味。后晌镇长要来,来得早了可能要进来坐坐,总不能灰桌冷板凳的吧?奖状该挂的都挂出来了,满满一墙呢,我就是要让镇长看看,让村子里的人看看,这都是我挣下的。看了一会儿,我心里又老大不是滋味了,这些奖状早泛黄了,成了老古董,就是说这几年我啥都没挣回来,要不镇长能老是批评我,说我懒牛屎尿多,工作越来越差劲了?你看看,出来进去就我一个人,工作怎么能不差劲?昨天,富仁说一大早就带着那个女人回村,可这会儿连个鬼影都没见。我就给他拨电话,你还磨蹭啥富仁,一村人马上就回来了,你在没几步远的县城,撒泡尿的工夫就回来了,怎么还磨蹭?电话那头的富仁支支吾吾地,真不好意思啊村长,后半夜我突然闹起了肚子,一个劲地上厕所,怕是回不去了。

我一听就火了,你不回来,我借的女人咋办?

富仁不紧不慢地,这你甭急,那个公司很守信誉的,那女人一会儿就去了。

我说,你给我听着,你要敢耍我,我就把你那老娘撵出甘家洼。别以为你在城里做了个买卖,有了几个臭钱,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富仁还那样慢腾腾地,村长你可不敢对我老娘怎样,我真的闹肚子啊,哄你我出门撞车。

我就骂,你也甭发毒誓了,记着管住自个的喇叭嘴,我借女人的事你要敢说出去,看我不拧烂你的猴头。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小皮一眼一眼地看我,意思是发那么大的火干啥?我忍不住踢了它一脚,踢得它吱哇乱叫。叫个屁,再叫老子剥了你的皮。小皮卧在那里不敢吱声了,老半天,它突然跳起来,嗖地射向门外,我眼一亮,这家伙耳朵灵,莫不是那个女人来了?我站起来,跟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一看来的人我就心凉了半截,根本不是我要等的人,是开着三轮车一口一个“破烂换钱”的大老王。这人,他来起的什么哄?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去吧去吧,该收的你都收走了,还哪有破烂啊。大老王呵呵一笑,破烂这东西,收走了还会生出来嘛,哪有收完的道理。我说,不看我心里烦着吗,你少在我眼前瞎晃。大老王又一笑,有啥烦心事说出来呀,没准我能帮你个忙。我挥了挥手,纯粹是瞎捣乱,你一个收破烂的能帮我个啥?大老王摇摇头,跳上驾驶台突突突地发着了车。

我忽然拦住了他,对了,后晌我们村唱戏,你也过来瞅瞅吧。

大老王眼睛睁得牛蛋大,甘家洼还有几个人,你给谁唱戏,钱多了烧得?

我心里不由冷冷一笑,就知道他一个收破烂的没啥境界,根本就不懂有些钱不能省,也省不下的。我说,把钱拴在裤腰带上,能成个啥气候?马上人们就一拨一拨回来了,我没别的盘算,就是想花钱给他们买个热闹。

大老王摇摇头,你敢肯定他们一定会回来?又没到种地的时节,回来干吗?就是有不开眉眼的听你的话,顶多也就回来四五个。

真是长了张乌鸦嘴!我一下跟他变了脸,四五个?那你敢跟我打赌吗,赌一百块,敢不敢?

大老王也不含糊,赌就赌,后晌我来。

看着那家伙突突突地走了,我又回了办公室,坐在那把破椅子上盯着一墙的旧奖状发呆。自打十几天前进城订下了鼓匠班子,我每天都不停地打电话,给太原,给大同,给包头,给呼市,给兰州,给北京,给南京,给乌鲁木齐,远处近处的都打,我怕他们不回来呢,不回来我这脸就不知往哪搁了。我先是来软的,说都是名演员,三个小时一千五百块呢,过了这村没这店,不看你肯定要悔断肠子的。接着来硬的,说上边要核对低保户,不回来你就是不想要明年的低保款了。他们哦哦哦都应承得不错,说会回来的,会回来看戏的,你这么热心,我们不回去就是没良心了。再说我们也想领低保钱,少是少了点,可一年忙到头又能挣几个呢。

我就对小皮说,输定了,这个收破烂的输定了,你信不?

我又说,他肯定不敢来。

小皮卧在火炉前,还是一声不吭。

我就觉得这小家伙学精了,怕说错了挨揍,怕我一脚踢得它又吱哇乱叫。突然间它又站起来,嗖地射向门外,我也跟着跑出去,我看到街上停了一辆大红的出租车,车上下来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香喷喷光鲜鲜的样子。我忽然明白她是谁了,是我托富仁租的女人,看来那个公司还真的挺守信用。我就怕给我派个太年轻的女女,那我真的受不了,眼下这个我觉得还能接受,年纪啦,长相啦,跟我想象的差不了多少。她付了钱把车打发走,就笑吟吟地朝我走过来,说你就是甘村长吧。

我点了点头,你咋知道我是甘村长?

女人笑了笑,看过你照片呀。

我这才想起富仁问我要过订金,还有一张二寸彩照。

前天我去镇上开会,顺便对镇长说了唱戏的事,请他去讲个话。镇长一开始没应承,中午喝过酒才开了口,你们甘家洼唱回戏也不容易,让我去就去吧,好歹也得给你捧个场,不过你得好好接待,最好嘛,最好带上你的夫人。我说,夫人?您也知道我的夫人早跟人跑了。镇长哈哈一笑,真是个死心眼,你不会借个吗,这么大的场合你身边没个女人能行?到时都一窝一窝的,你是一村的头儿,身边倒没个女人,你想想,你这村长当得还有说服力吗?我想想也是,镇长提醒得对,我身边是得有个女人,没个女人还真没说服力呢。一出镇政府的大门,我就给在城里卖装潢材料的富仁打电话,让他帮我张罗一下。早听富仁说过城里有这个行当,租一个也成。富仁说,那你过来吧,顺便到我这儿看看,我也好请村长喝顿烧酒。我早知道富仁这几年发了,吃他一顿也应该,可我怕丢人没去,我怕他笑话我,怎么就混到了租女人的地步?

我盯着那个女人看了半天,一本正经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得懂规矩,一刻都不能离开我,明白吗?

女人笑了笑,当然知道,合同期间这八个小时我就是你的老婆。

我点点头,看来你们公司还行,还行。我领着她往我办公室走。身边有个女人,感觉就是不一样,有她陪着我,我发现这心情一下好多了。我看到我家的炊烟像根绳子,直溜溜从房顶拉到树顶,又从树顶拉到天上去了。天气真的很不错,有十多天没下雪了,日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在昨夜,我还担心今早起来会不会下雪呢,真要是纷纷扬扬来上一场,白花花的封了路,想唱也唱不成了。人算有时不如天算,现在看,这不是个问题了。

我就对她说,多好的天气啊,看戏的人马上就回来了。

说这话时,我想揽一下她的腰,好久没碰过女人了,我做梦都想有个女人揽在怀里,可我没敢,碰了是个什么后果我不知道。

她点点头,是啊,都回来那就热闹了。

进了办公室,我指着一墙的奖状对她说,看到了吗,这都是我挣下的。

她仰起脸一张一张地看,末了说,甘村长你真有能耐,我好佩服。

我知道她在敷衍我,但她的样子还是蛮动人的,我又想揽一下她的腰了,可我只是伸出手假装不小心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肯定感觉到了,冲我笑了笑却没吭声。我就觉得心里很舒坦,有个女人,有个女人多好啊。这个女人忽然说,怎么村干部就你一个呢?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村干部都出去打工了,就剩我这个村长了。

女人便笑,有你就行,你是主要领导嘛。

说得好,有我在,啥工作做不成?我笑了笑。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我就领着那个女人回家吃饭。

我看到二老在灶前慢腾腾地忙活着。我问,还没人上家吃饭?我爹摇了摇头。我说,准备了这么多饭,怎么没人上门呢?我妈看了我的女人一眼,压低声音对我说,这假装的媳妇咋也是假装的,还是让人家回去吧。我没吭声,我知道他们这些老脑筋肯定不乐意,不乐意我管不着,只要不把她撵出门就行。我爹一直不看这个女人,好像看一眼就会污了他的眼睛。我想,虽说是租来的,虽说人家只跟我过八个小时,可也不能让她太尴尬。

我就看着她说,没人来我们吃吧,你也吃。

女人冲我笑了笑,谢谢甘村长。

她的笑很好看,我想,真要能娶这么个老婆也不错,可我知道这不可能,不过是个白日梦罢了。甘家洼这么穷,谁会跑到这破地方来?穷也不怕,最怕的是没人烟啊,所以我才张罗着唱台戏,给村里人找些热闹。小驴小羊不知道这究竟怎回事,又不敢问我,只是一眼一眼地看那个女人。我真怕他们问我那是谁,问了,我这当爹的脸又往哪搁?

我上了炕,坐到了炕桌的主位上,爹和小驴小羊坐在两侧,我觉得我这样还是像个当村长的。那个女人看着我,不知该不该上炕,我说,你跨炕沿上吃吧。她怔了一怔,好像对我这样的安排有点吃惊,有点不解,但最终还是跨到了炕沿上。从前,两个孩娃的妈还在着时,就这样跨在炕沿上吃饭,甘家洼的女人都这样。她假装当我的女人,也得守规矩。满满一大桌子菜,我看了我爹一眼,说,要不咱爷俩喝几杯?

你后晌不是还要接待人吗?喝醉了不好吧?我爹摇了摇头。

我笑了笑,少喝点,少喝点没事。

那你自个把握吧,少喝点。我爹叹了口气。

我还是没少喝,一仰脖就是一杯,一仰脖就是一杯,没几杯就有点晕晕乎乎了。我爹瞪了我一眼,你咋口茬这么大?又没人逼你。我说让我多喝几杯吧,开戏前我得讲几句,好几年没讲话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讲好,喝点酒就不紧张了。我爹没吭声,不声不响地陪着我喝。他口茬小多了,他抿一口再抿一口,他一直没去看那个女人。喝了酒我的胆子就大多了,我抓过酒瓶对她说,你也陪我喝一杯吧。女人一惊一乍地,啊呀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我不会喝,平时一点酒都不沾的。我就放下脸,又不是让你喝毒药,也就一小杯嘛。女人显得很无奈,那就一小杯吧。她皱着眉头一仰脖把那杯酒喝了,我觉得她还是能喝点的,她拿杯的动作好像很熟练。

好,这才像那么回事。我说。

女人摇摇头,真是的,公司又没说让我陪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