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说:“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又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老子认为当时社会的畸形病态是“有为”所致,他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因此,老子主张无为而治,“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福;我无欲,而民自朴”。“无为”并不是消极怠惰,无所作为,而是顺其事物之自然,即“辅万物之自然”,排除不必要的作为或妄为。顺其自然不妄为,实际上也是“为”,治理好一个国家,就必须采取这种顺其自然不妄为的方式。侯王如果能谨守大道,按规律办事,切实做到“无为无不为”,老百姓不受干扰侵犯,就可以自生自化,安宁质朴地生活,社会自然就会走上正轨。
老子认为,“治大国,若烹小鲜”,即治理国家,如同煎小鱼一样,不要经常翻搅,而要“以道莅天下”,这样才会“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这就是说,用道治理天下,鬼怪起不了作用;不但鬼怪起不了作用,神祇也不侵越人;不但神祇不侵越人,圣人也不侵越人。鬼神和有道者都不侵越人,所以彼此能相安无事。
无为而治要求统治者“少私寡欲”,“以百姓心为心”,减少私心,降低欲望;政令不可烦苛琐碎,朝令夕改;薄赋敛,减轻人民的负担;“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谨慎用兵,不要发动不义的战争;“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删减法令,减轻刑罚,不玩弄权术,不用高压政策对付老百姓,而以质朴善良的政风感化人民。归结为一句话,就是“为无为,则无不治”。
(4)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
老子反对“法治”,认为“法令滋彰”反而造成“盗贼多有”;反对有为而治,认为“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反对多征地税,认为“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反对墨家和法家的“尚贤”,说:“不尚贤,使民不争”;反对战争,认为“兵者,不祥之器”;也反对儒家主张的“礼治”,认为“礼”已成大乱的祸首。为了达到无为而治,老子提出了“小国寡民”的理想:“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他企图恢复到小国寡民的远古时代去,有了器械不用,有了舟车不乘,有了甲兵不打仗,废除文字,仍旧用结绳来记事。人民有甜美的饮食,美观的衣服,安适的居所,欢乐的习俗。国和国之间能够望得到,鸡鸣犬吠可以相互听见,人们直到老死不相往来。在他看来,有智慧是坏事,有技巧是坏事,有物质文明是坏事,有欲望也是坏事,多活动也是坏事。小国寡民表达了老子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实质上是一种相当激进的政治思想。
老子主张以“无事”的办法来“取天下”。他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所谓“无事”就是“无为”,他认为“无为”才能争取天下的归向,用“有为”的办法去争取将要失败,用“执之”的办法去掌握将要丢失,即“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老子主张讲求“不争之德”,认为有了不争之德,就可以防止失败,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他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
老子尤其反对儒家的政治主张,认为大道之中原本就囊括了仁、义、礼的内容,而且它们不过是大道的末节,不是最高境界。在大道衰微甚至被废弃之时,仁义之类才作为道德的或哲学的范畴为人们所重视,这就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认为,到了对“礼”津津乐道、要靠其来维持正常的社会秩序之际,就表明淳厚诚朴之自然天性已经销蚀得所剩无几,社会动乱即将降临。所以他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过分标榜仁义或忠孝,反而是大道废、国家乱才有的现象。因此,老子主张“绝圣弃智”、“绝仁弃义”。具体地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抛弃聪明和智巧,人民可以得到百倍的好处;抛弃仁和义,人民可以恢复孝慈的天性;抛弃巧诈和货利,盗贼就自然会消失。圣智、仁义、巧利这三者全是巧饰的,不足以治理天下。保持朴质,减少私欲,抛弃圣智礼法的学问,才能使人没有忧虑,找到真正的归属。
要实现小国寡民的理想,老子主张还要“常使民无知无欲”。“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不标榜贤才异能,使人民不争功名;不珍贵难得的财货,使人民不做盗贼;不显耀可贪的事物,使人民不被惑乱。所以有道的人治理政事,要净化人民的心思,满足人民的安饱,减损人民的心志,增强人民的体魄。常使人民没有伪诈的心智、没有争盗的欲念,使一些自作聪明的人不敢妄为。“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从前善于行道的人,不是教人民精巧,而是使人民淳朴。人民之所以难治,乃是因为它们使用太多的智巧心机,而让人和事物复归到真朴,天下就会大治。
(二)《庄子》
1.简介
《庄子》是发挥道家思想和具有集大成意义的文献。《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但留下来的只有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杂篇”三个部分,一般认为“内篇”(《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的七篇文字肯定是庄子所写,《齐物论》、《逍遥游》、《大宗师》集中体现了庄子的思想;“外篇”(《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天地》、《天道》、《天运》、《刻意》、《缮性》、《秋水》、《至乐》、《达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十五篇是庄子及其弟子合作写成;“杂篇”(《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外物》、《寓言》、《让王》、《盗跖》、《说剑》、《渔父》、《列御寇》、《天下》)当是庄子学派或者后来的学者所写,《盗跖》、《说剑》等篇不是庄子之思想。
《庄子》有哲学的睿智、文学的风采、美学的情趣,更体现了洒脱的人生。《庄子》之文章生动细腻,挥洒自如,意象雄浑飞越,想象汪洋恣肆,情致滋润旷达,文笔变化多端,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庄子》结构上分总自然,意到笔随,得心应手,千姿百态;句式富于变化,或顺或倒,或长或短,加之词汇丰富,描写细致,又常常不规则地押韵,显得极富表现力,极有独创性。《庄子》还善于用寓言说哲理,构思奇特,随意夸张,将自然万物赋予灵性,对历史人物加以虚构,故事密度大,富有幽默讽刺的意味,对中国的古代小说和传奇的文本表达有重大的影响。《庄子》标志着先秦散文已经发展到成熟的阶段,司马迁评其“洸洋自恣以适己”,鲁迅则称赞“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之或能先也”。
《庄子》之论,无论在政治、军事、教育、经济等各方面都可以致用,在个人修为、养气以及立身、处世等诸多方面,也有大用处,对后世的影响深远且巨大。
2.思想
(1)“道”与“自然”的继承与发展
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思想,以道统摄万物,驾驭宇宙,认为道是世界的本源,化育万物的本根。他指出,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且“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已固存”(《大宗师》)。故道是永恒的、绝对的、无变化的;而万物则是暂时的、相对的、有变化的。因此“道无终始,物有生死”,“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道又存在于万物之中,“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人道》)。道还是不可感知、不可言说、不可命名的,“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知北游》)。
庄子所说的道,指的是人的主体精神与物质实体的统一,是有与无的统一。他认为人只要精神上得到“道”,就可以与“道”同体。他把天地和万物与“我”说成是合二为一的东西,道既然存在于大地万物之中,也就存在于“我”。因此,我就是道,道就是我。庄子从这一观点出发,认为天即人,人即天,“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这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
庄子主张顺应自然,不破坏自然,认为“天与人不相胜”。《秋水》云:“天在内,人在外”,“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牛马四足”即是天然,可是“落(络)马首,穿牛鼻”,加上不自由的束缚,这即是人为。庄子主张“反其真”,返回人的自然本性。他指出,人的“生死、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德充符》)。因此,人之有德者是“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人之性就是与生俱来的天然本性。《养生主》以寓言“庖丁解牛”说明了万物“依乎天理,批大郄,道大窾,因其自然”的道理,还用一个故事加以说明:老子死后,他的朋友秦失前来吊唁,却批评别人的痛哭,他说:“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人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2)相对主义的“齐物论”
庄子认为,天下的万事万物都是齐一的、平等的,提倡把相反的万物视为齐一,认为彼此并没有什么分别。由此推而广之,天下间便没有了高低、强弱、古今、大小、是非、善恶、先后之分,这就把将老子辩证法的相对性加以夸大,发展为相对主义。庄子认为,人间的真伪、是非之分来自此物与彼物的区别及言与物、言与言的对立。《齐物论》云:“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只有持有局部见
解(“小成”)的人,才看不见道而谈论真伪;只有喜好争辩(“荣华”)的人,才不理解素朴之言而谈论是非。
庄子认为,事物都有其自然本性,都体现了无所不在的道,故而“道通为一”。他在《秋水》中以“河伯观海”的寓言加以说明,“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从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趋向来看,顺着万物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对的;顺着万物否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不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错的。可见是非难辨,“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因此,庄子把万物看作是齐一的,不要强分彼此、是非,而要采取一种“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的态度,即不执着于是非的争论,而保持事理的自然均衡。
庄子认为,既然一切万事万物都是齐一的,那么生死皆齐一、自然。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又说:“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人之生死只是如春夏秋冬一般循环不息,因此必须顺乎自然,破除一切的拘执。庄子认为,生固可喜,死亦无悲,由是可齐生死,人亦可无生死,人生在世就要安之若命。庄子在其妻子死时鼓盆而歌,就是庄子这一思想的力证。
(3)“君道无为”的政治主张
庄子尖锐地揭露了当时社会的病态和丑恶:“无耻者富,多信(言)者显”(《盗跖》),“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徐无鬼》)。他反对儒家的以仁义治国和法家的以刑罚治国的主张,主张无为而治,回到原始的“至德”社会。他认为,“圣人生而大盗起”,将现实社会视为强盗世界,认为仁义礼智是窃国大盗的工具和赃物。他指出,“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那些高唱仁义之道的人,多假借仁义以取利,“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徐无鬼》)。他认为推行儒家学说,非但不能救世,反而违背人性,致使“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胠箧》)。他又论述法家主张不足取,“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天地》)。
庄子认为,“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珠毁玉,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胠箧》)庄子认为,君王为政,以道德为根本,以无为为常态,“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而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形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天道》)。
庄子还描绘了理想中的“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他羡慕远古的神农之世,认为那时“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盗跖》),“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胠箧》),是“至德之世”最为兴盛的时候。
(4)无待与逍遥的人生态度
庄子追求绝对的、逍遥的精神自由。在庄子看来,只要“犹有所待”,即人为外物所累和受外力的牵绊,就不能获得绝对的自由,能够顺着自然的本性,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才是真正的自由。庄子认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所以人生应当逍遥无为,即不受时间和空间的任何限制,超越物质世界的束缚,不感到自己的存在,不追求名誉,不追求成功,做到无名、无功、无己,也就是无待、无为。这样就可以处于逍遥状态——一个内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至高境界。人之逍遥,抛弃了私心、功名与利禄,彻底置身于宇宙大化之中,一切皆无,顺性而行,“得而不喜,失而不忧”,“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这是一种心与道合一的境界。
庄子认为,真正的道德境界,超越了世俗道德的束缚,不为世俗的名誉所动,“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养生主》以“庖丁解牛”为喻,阐述人生之道,认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这即是说,人生苦短,不能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种种。做好事不要追求名誉,做坏事不要触犯刑律,最好是忘记善恶的界限,不好不坏,不去惹人注意,这样对自己才有利。
庄子主张用“心斋”、“坐忘”的方法达到逍遥境界。《人间世》云:“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斋”就是排除一切杂念,使心境保持虚静纯一的状态。《大宗师》云:“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坐忘”指内心虚寂,心神安静,涤除思虑,物我两忘,不仅忘掉一切客观事物,而且不记得自己形体的存在,达到心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精神境界。在《大宗师》中,庄子对“坐忘”的方法作了详细介绍:“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修道之人经过“外天下”、“外物”、“外生”三个阶段,然后达到“朝彻”,即一下子豁然贯通,随之可以“见独”,即见别人所不见,至此,便可以不分古今生死,不计往来成败,内心宁静自如,静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