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牛海龙等人,史料阙如,但能与赵德胜同为元帅,应当也不是无能之辈。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王勃在写下《滕王阁序》这篇传世名作时,估计没有想到几百年后,在这里将要上演一场空前惨烈的大决战。
陈友谅首先向抚州门发起了第一波攻势,陈家军的士兵们各戴着如簸箕状的竹盾,如洪流般滚滚而来。当时,陈家军拥有撞墙机一类的重型装备,同时,还得到了舰载上的抛石器的掩护。没多久,城墙就被撕开了一道三十余丈的裂口。
眼看敌人就要破墙而入,邓愈急令将士以火铳排射压制住敌人。随即,守军就在被打坏的城墙上竖起了木栅栏,敌人立刻冲上来争夺木栅,双方隔着木栅栏展开了血腥的争夺战,形势异常危急。
这时,朱文正、牛海龙等率领援军赶到,文正督帅诸将一面继续同敌人展开激烈的肉搏战,一面派人加紧挖土搬石修补城墙。
到次日天明,裂口处尸骨累累,而破损的城墙也被修补完成。
这一仗战事异常惨烈,朱家军的总管李继先、元帅牛海龙、赵国旺、许珪、万户程国胜等先后战死。
虽然陈家军首战洪都受挫,但其一部却已攻陷吉安,另一路则攻陷了长江沿岸的无为州。对洪都形成夹击之势。
陈友谅越发觉得攻下洪都是指日可待。
抚州门既是块硬骨头,陈友谅便下令改攻新城门。
可新城门守将薛显并不只是消极防御,他趁敌人不备,竟突然带领一支精锐杀出城去,斩敌平章刘进昭、擒其副枢密赵祥,陈家军的又一轮攻势竟被这样打退。
两轮疯狂的攻势被打退后,陈家军的进攻态势稍稍缓了一些,两军进入短暂的相持状态。
百户徐明,为人油嘴滑舌,军中给他起名“胎里谎”。就是这样一名普通的下级军官,却在夜里几次出城偷袭陈家军营寨,甚至还缴获了一些马匹。最后,陷入敌人重围,被擒杀害。从这么一个小人物身上,也可以看出:朱家军在精神上高度自信。面对大军压城,并不惊慌失措,甚至敢瞅准机会主动出击。
第二天天刚亮,陈家军的先头部队又展开了新一轮疯狂进攻,守城官兵又是一阵拼死抵抗。城头几经争夺,鲜血淋漓,尸骨堆垒。没攻进城去的一方,重新退了回去,守住城的一方,赶紧又命人修补城墙,包扎伤兵,等待下一次的进攻。
双方就这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展开了对城池和意志的双重考验战。
明初有一个叫刘辰的人,曾经是李文忠幕府中的一员,他后来写了本书叫《国初事迹》。
刘辰记载道:洪都在敌人猛烈的进攻中,坚守到快一个月的时候,守城的战具几乎消耗光了,而朱元璋的援军还不知在哪里。鉴于形势紧急,朱文正便派出一名使者到陈友谅的大营中商谈投降事宜,于是,陈友谅就放缓了对洪都的攻势。
当约定投降的日期到来时,洪都城上的旗帜更换了,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城里的守军都不见一个出来的。陈友谅这才明白上了朱文正这小子的当,他这使的是缓兵计,于是他当即杀了使者,又命加紧攻城。但朱家军此时已经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仍然抱定了玩命坚守、等待援军的决心。
就这样,在这场空前的消耗战中,洪都一直坚守到了六月份。陈友谅见陆路不克,便打起了洪都城水关的主意。
陈家军增修攻具,准备破水栅以入。
朱文正立刻命令一批精壮的士兵专门操着长槊从栅内刺杀敌人,敌人一时不能靠近,就试着抢夺伸出栅栏的长槊。朱文正见状,命人将铁戟、铁钩一类烧得通红,然后用它们去刺杀敌人,敌人还想来夺,结果“手皆灼烂,不得进”。
攻守双方不断斗法,最后陈家军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没能攻破水关。
几经折腾都没奏效,陈友谅感到黔驴技穷了。但他还铁了心要拿下洪都,于是又下令改攻宫步、士步二门,等待他的是守将赵德胜等人的一顿迎头痛击。
陈家军仍没占到便宜,城下已是血流成河,朱家军却立在城上岿然不动。
恼羞成怒的陈友谅下了死命令,陈家军一波又一波地上,激战一直持续到夜幕时分。赵德胜坐在宫步门楼上指挥作战,这时,一枝冷箭射中了他的腰部,直透骨髓,老赵终因伤势过重而死。
一转眼,洪都被围已经两月有余,它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
文正实在有些扛不住了。他命手下千户张子明突围赶赴应天告急。
张子明从水路昼伏夜出,终于在半个月后见到了朱老大,并将洪都的情况做了详细汇报。
对于洪都被围数月,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朱元璋当然已经获悉。但是,从四月到六月,徐达所率领的主力军仍然在围攻庐州,手中无兵,朱元璋实在无计可施——洪都守得住,当然好;守不住,文正、邓愈等人只能看各自造化。一切听天由命了。
此外,洪都虽然地位非常重要,但是也并不是不可失去,别说是一个洪都,即便是安庆、池州、太平这些应天上游的屏障丢了,也只能先接受现实,然后再想办法夺回。
另外,对于洪都保与不保、救与不救的问题,朱元璋的态度其实也很暧昧,他正在权衡之中。如果他想救,早就出手了。
所以,张子明的来报只是让他了解了一些洪都的近况,并不会改变他眼下的基本态度。另外,他一向谨慎,在不熟悉敌情、不了解洪都城内情况的前提下,即便手里有兵,他也不会贸然出动的。
听完汇报,朱元璋不动声色,继续问张子明:“陈友谅兵势何如?”
张子明回答道:“陈家军兵力虽盛,但因战斗死伤者也不少。如今江水日涸,敌人的巨舰将难以施展,而且他们出师日久,粮食供应估计已经困难。如果主公派出援兵,一定可以打败敌人!”
小张当然是想搬救兵,但朱元璋考虑的是全局,消灭陈友谅才是根本目的,救洪都只是其中一步棋。
但张子明不经意的这一句话却非常关键,从根本上改变了朱元璋对于当前形势的判断。他原本没打算过早同陈家军展开主力决战,但这一次,他似乎发现了机会,千载难逢!
最后,朱老大一脸决绝地对张子明说道:“你回去告诉文正,让他再坚守一个月,不久援军必到!”
张子明有些失望,但也来不及多思考,便兴冲冲往回赶路。当他来到鄱阳湖口时,却不幸被陈家军俘获。
陈皇帝亲自劝降他:“若能诱城降,非但不死,且得富贵。”
张子明点了头,可是当他来到洪都城下时,却向上面的朱文正等人大喊道:“大军且至,但固守以待!”陈皇帝大怒,喝令立斩张子明。
张子明的功劳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他,估计也就没有后来惊心动魄的鄱阳湖大决战。所以,后来他追封为“忠节侯”,并得以配享洪都功臣庙。
就在洪都保卫战刚刚打响时,朱家军的东线也出了大漏洞——朱文正、徐达二位的岳丈、诸全守将枢密院判谢再兴发动了叛乱,投降了张士诚。
谢再兴的谋反纯粹是由他跟朱老大的个人恩怨。
此前,老谢麾下有左总管、糜万户两名心腹,这两人常派人去杭州贩卖违禁品,估计就是私盐、铁器一类的东西,此事被朱老大得知,他也惟恐因此泄露了机密,因为杭州是敌占区,张士诚又善使间谍。所以,下令斩了左、糜二人,“以首悬于再兴厅上”,敲山震虎,意在警告老谢。
还有一件事就是:朱老大擅自主婚,将老谢的次女嫁给了徐达,然后才通知老谢到应天来“听宣谕”。后来,朱老大又命参军李梦庚到诸全去节制军马,而要老谢听从其调遣。
老谢感觉简直欺人太甚——自己的女儿嫁人,老爸居然不能做主,甚至还不知道。现在连官位都还被人看住了。
终于,老谢怒了。他与诸全知府栾凤一合计,擒住了李梦庚等人,并率全城军马赴绍兴投降了张士诚。
当时,老谢的弟弟谢三、谢五正在余杭驻守,李文忠恐其有变,便率先带兵围困了余杭。文忠招降谢氏兄弟,谢五在城头跟文忠约定说:“只要你能保证我们兄弟的性命,我们就一定投降。”文忠指天发誓说:“我是总兵官,决不会杀你。”谢三、谢五于是投降。
可是当谢家兄弟被押赴应天后,朱老大执意要严办。文忠于是上奏说自己已有言在先,不然将失信于人。但朱元璋却回复道:“谢再兴是我亲家,反背我降张士诚,情不可恕。”谢家兄弟终被凌迟处死。
这件事也暴露出了朱元璋内心的一些变化:随着革命事业的发展,树立个人权威对于他来说越来越重要。因此,他越来越不能容忍手下的背叛。如果说邵荣叛乱被诛,尚有理可说,对于谢氏兄弟这样无辜被牵连者也痛下杀手,则实在毫无人情可言。
西线既然吃紧,老谢及东线的事朱元璋就只能暂时搁下,留待将来解决。
当洪都激战正酣时,徐达、常遇春等人正受命围攻庐州城。
庐州也是一块响当当的硬骨头。其城三面环水,易守难攻。
有一天,左君弼突然在城上设了吊桥,徐达见状心想:左君弼这小子像老鼠一样缩在城内,多日不出来,今天他突然如此,难道是想趁夜里劫我军大营?
于是他便令军中严加戒备,尤其是夜晚特别注意。
果然,到了这天夜半时分,朱家军听到吊桥有声,不一会儿,左君弼的军队已经摸到了大营边。
但见徐达部“营中万弩俱发”,左部见对方有防备,便急忙退走。徐达下令大军追击敌人,左军大败,跑回城中坚守不出。徐达部围攻三月不下。
需要说明的是:左君弼这个大军阀,他只是名义上归顺陈友谅而已,其麾下守军少说也有数万之众。而且庐州作为左君弼的老巢,被他经营十年之久,显然不可能轻易就被拿下,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长久围困。
这样,朱、陈两部就形成了一道非常奇特的景象:当陈家军全力围攻洪都时,朱家军也正在全力围攻庐州,结果双方都被困兵于坚城之下,类似于角力一样,处于僵持状态。
双方都很困惑,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认真分析了眼下的情况后,朱元璋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命令:即刻调回全部主力,回救洪都!而且必须马上就回!当时朱老大是这样对徐达说的:“为一庐州而失江西大郡,岂兵家之法。”他似乎很有些后悔先前的态度。
七月,朱老大亲率徐达、常遇春诸将奔赴洪都。
在鄱阳湖畔,朱、陈两军主力遭遇。
就这样,一场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水战拉开了帷幕。
回过头来,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陈家军打洪都还是朱家军打庐州,客观上都是一种严重的战略决策失误。
当初朱家军援救安丰时,如果陈家军主力趁机东下,攻打空虚的应天,那么形势将对朱元璋部大为不利。即使陈家军拿不下应天,也足可以优势水军封锁住长江,将朱部主力阻隔在江北回不了应天,日久一旦补给出现困难,必生变故。若左君弼等人再从旁出击,后果将不堪设想。
另外,此番朱家军主力久攻庐州不下,而陈部也攻不下洪都,陈友谅如果稍微有点头脑,分析一下形势,派出强大的水军拦腰截断朱家军后路,再带主力出击庐州,一样可以达到效果。
可惜,两次机会摆在眼前,陈友谅和他的谋士们都没能看清,而是劳师袭远,将主力久滞洪都,一场重大的军事行动最终变成鸡肋之举。
与之相同的是,朱元璋不顾刘基劝阻,决意出兵安丰的决策也非常愚蠢,而后来倾尽全力攻打坚城庐州更是愚蠢和冒险之至。或许他太过轻敌,没料到手下败将陈友谅早已卧薪尝胆,练成一支空前强大的“无敌舰队”。而他得以侥幸逃过此劫,实在是拜陈友谅的鼠目寸光所赐。
事后,朱元璋还有些后怕地说:“我不当有安丰之行,假使友谅乘我出,建康空虚,顺流而下,我进无所成,退无所归,大事去矣!”
当然,如果陈友谅真的兵发应天,朱元璋也未必会败,只是他的事业大概要遭遇到巨大的挫折。因为陈友谅实在算不上一个高明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