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正月十一(1941年2月6日)
这恐怕是我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了,近日豫南会战打的不可开交,驻河南,安徽地区的国民党部队为了充填兵力,便挨个村子抓壮丁,只要是青年壮男都要被绑着揪着套上绿皮,戴着青天白日帽送上前线,开始****还给大家做思想工作,每家每户发钱发粮,号曰“保家卫国,人人有责”。
可是效果甚微,三天下来没拉着多少人,自己还贴进去一堆军饷粮草,于是就开始从村西头拉人,挨家挨户的扫荡,你顺着他们一起乖乖就范还好,如果你倔,他们就用抢比着你脑壳,问你“碎娃儿,你走不走?”
扫到我家的时候,我母亲把我藏在了一个大箱子里,然后跟我说:“娃儿,可别出声,不然就要送你去打仗,会死人的!”还在箱子上面压了好几个酒罐子,里面又黑又闷,一股呛人的霉味儿扑面而来。
母亲就和我三个妹妹就坐在炕上,看着****的人进门来,有个领头的问我大妹儿,“小姑娘,我昨儿个看你家有个男娃,是你哥吧,人呢?”
大妹生来愚钝,支吾半天不吭声,领头的一下子就恼了。
“碎皮娃儿,快说你哥在哪?其他人搜他们家!”我一听到他们要搜家,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抱着胳膊把头埋进衣服里,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时候小妹的声音又从箱子缝隙里传了进来。
“搜什么呀,家里又脏又乱的,把你们衣服弄脏了可不好,再说,我哥早就跑了,从万山上翻过去的,你们不信自己去找吧!”
****的人听后骂了几句娘西皮便离开了我家,片刻后母亲敲了几下箱子,轻声对我说道。
“凤正,你坚持一下,马上天黑了,等天黑了我就把你放出来,安徽现在是越来越乱了,你带着三个妹妹去陕西找你舅舅吧!那地方不打仗!”
箱子里的时间,漫长的像过了一个世纪,箱子缝隙间的漏进来的光也渐渐暗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哗的一声,箱子被打开了,我心里一怵,害怕是****又杀了回来,听到母亲喊我名字的时候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母亲把我推到桌子前让我吃饭,我顺着香味一看,一盘子炒鸡蛋,一钵钵炖鸡肉,看来她是把家里唯一的下蛋鸡给杀掉了,母亲又把三个睡觉的妹妹从床上拉起来,让我们四兄妹赶紧吃,吃饱了好上路!
之后她又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厚袄子让我穿上,上面的花纹很熟悉,这是我战死沙场的父亲留下来的衣服,他被征走的时候,日本鬼子还没有打进卢沟桥!
我穿上父亲的衣服后,母亲郑重地把一个包袱挂在了我身上。
“里面是一些钱和干粮,还有几件衣服,你舅舅的地址在你身上袄子口袋里缝着,你记住了,你是家里老大,我今天把花英,文婷,琴乐都交代给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们!等到仗打完了,就把她们给我带回来,记住老家是阜阳!”
二妹噘嘴问母亲:“娘,你咋不跟我们走?你不去就么人给我们做好吃的了!我才不走,我要跟你留下!”
大妹站在一旁不吭声,小妹这时候却乖巧的扯了扯二妹的衣服:
“姐,走吧,听娘的话!”
母亲看着我们四个,叹了一口气:
“哎,这里生我养我40多年,那是一句话就能走的哦,背井离乡,就真的没乡咯,放心,日本人打不进来的,我就在这里等你们长大,等你们回家!快走吧,从万山西边下去,顺着河走,到了县城里雇个马车!一定要找到你舅舅!”
她说完这些话后,眼睛里泛出了一行泪花,然后缓缓的抬起右手,摸了摸我的脸,那只布满了伤痕和岁月印记苍老的手,却如此的温暖,之后她对着三个妹妹做了同样的动作,到小妹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小妹握着母亲的手,噙着眼泪大喊“娘,你保重!我们走了!”
夜至,戌时。
我带着三个妹妹踏着泛白的石板路翻过了村口,从崖子头进了山,万山对于年少的我来讲,实在是太高了,我从小到大都没去过顶儿,今天却为了躲****的部队不得不翻山而行,夜晚的山林里漆黑一片,悉悉簌簌的声音接踵不断,偶尔还能听到猫头鹰的咕咕声。
我提着一柄昏黄的油灯,带着三个妹妹穿梭在深山老林中!
“哥,我想歇歇,山太高,累!”
走到一块平地的时候,二妹扯住了我的胳膊,撅着嘴跟我抱怨到!
我望了一眼那漆黑的夜空,还有山脚下村子里的点点火光,然后回头对着二妹说道。
“这地方离村子太近了,还不安全,再走走吧。”
结果二妹听我这样说,索性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抱着胳膊扭过头,然后仰得高高的。
“我就要歇气,我就要歇气,就几分钟!”
她这样一来,大妹也不愿意了,搓着手嚷嚷着要歇气,小妹低下头看着我,然后用袖子抹掉了挂在鼻尖的清鼻。
我看着她们冻得通红的脸蛋,心瞬间就软了,心想几分钟也不会影响什么,大不了后边的路走快点好了,于是我就找了一块梭边石坐了下去,靠在了背后的石头上,顺便拉开衣领翻出了母亲缝上去写有地址的布条,上面的字迹很重。
“长子黎风正,大女花英,二女文婷,三丫头琴乐,为安徽阜阳潮安村人,现民国三十年,因故乡战事多发,难以求存,无奈之下前往陕西省汉中市略县十二街,只求兄长黎庶民能收留我四个孩子,抚养他们长大,待到社会安定,再无战乱之时,奉命还乡!小妹琳卉呈上!”
舅舅叫黎庶民,听母亲提到过他是做生意的,十六岁的时候跟堂哥押车去了甘肃,几经转折后改做了茶叶生意,后来信告知定居在了陕西汉中略县,有一店面落在十二街,延转数年,却只有书信联系,言自己身体健康,生意兴隆,一切平安,勿念之。
后来,外公病逝之前握着母亲的手,不停的念叨庶民怎么还不回来,我要见他,母亲安慰外公说,大哥在路上,快到了快到了。
可是外公闭眼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
窗外的喜鹊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飞远了,先生身着黄卦,头顶阴阳帽,一脚跨出门槛,一手散着纸铜钱,口念葬经:
“地贵平夷,土贵有支,支之所起,气随而始,支之所终,气随以钟!”
身后几个精干大汉齐声喝“起~咯~”,跟着先生的步伐,抬着一架棺木就出了家门,棺首先生摇摇晃晃的撒纸钱,七星步迈的像是喝醉了的酒汉,棺尾写着一个大大的“奠”,我盯着它就像是看到了病危的外公,握着母亲的手不停的用沙哑的声音喊“庶民,让庶民回来!”
外公的逝世对我心灵的影响很大,我从那之后就跟害怕周遭有逝者,村里有人起棺我都是躲得远远的,因为我害怕看见那个奠字,就像我外公的眼神,那病危却不甘长子未归的眼神,像是期盼,又像是诅咒!
外公葬在崖子头的盆地边儿,那里生着一片儿常青树和竹林,还有两条分叉的小溪,时隔多载,我依旧忘不了那片溪流潺潺的地儿,还有被微风轻拂过的竹林,叶稍晃动,孤坟寂立!
“哥,醒醒,醒醒,二姐不见了!”小妹急促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急忙睁开眼睛爬了起来。
“她人呢!”
糟了,我竟然一不小心睡着了。
大妹蹲在一边揪狗尾巴草,小妹低着头不敢看我,语气里满是委屈:“二姐刚刚说她要回家,我们劝了好一阵子她都不愿意,然后她就从这边跑下去了!”
我顺着丫头指的地方看去,一瞬间心里直发怵,这哪里是回家的路,这是往南边儿去的豁口,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万山南边过去有狼群和熊瞎子,死在那里的猎户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我想到这里急忙绑紧了包袱和衣领,背起小妹喊着大妹儿就往豁口儿追!
“文婷..你在哪儿?!”
“二姐,你在哪里?快出来..”
我和小妹不停的喊,声音在这广袤的大山里回荡,惊落了叶稍的露水,视线中远方漆黑无底!
千万不要有事啊文婷,不然哥哥怎么给娘交代!
“嗷嗷嗷呜”
操,真他妈有狼!
我追下豁口后不久,就听到了一阵狼叫声,虽然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还是让我心口一震,打了个趔趄,小妹没抓稳从背上摔了下来,滚进了一旁的枯叶林!
我连忙追过去刨开枯叶堆把小妹拎了出来,这丫头顾不得挂了一头发的树叶,一脸泪水的跟我哭:“哥,快找二姐,她莫要被狼吃了啊!”
我叹了口气后,把油灯举高了观察四周,这里是一块坡地,长着一片儿青冈木,大都是我环抱不住的大树,满地儿都是落叶,深一点的地方甚至能陷到腿膝盖,刚刚琴乐丫头就是滚进了这么一个积叶坑!
完了,文婷没有灯看不见路,要是栽进去哪个大坑,被树叶盖上了找不着怎么办,这还有狼群,他吗的坏事怎么一个接一个!
我紧张的满头冷汗,有点哆嗦的喊了一声二妹的名字,然后侧着耳朵听,但是半天都没有动静。
过了一小会儿,起风了,在这样的夜里风声都显得异常诡异,吹的我的衣角都卷了起来,加上满天乱飞的烂木叶,视线也被模糊的不成样子,对于这未知的一切和无尽的黑暗,十六年来我第一次觉得如此束手无策。
文婷不见了,我们又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怎么办,这种恐惧的感觉深入骨髓,刺的我膝盖生疼,可是我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琴乐和花英紧紧的拉着我的胳膊,脸上满是慌乱和不安。
“文婷,快出来,我们回家!”又一阵风刮了过来,我的呼喊声被卷的支离破碎,消失在狂风中,头上的冷汗早已经干掉了,贴在额角把皮肤都拉紧了。
子时起风,定是阴风,鬼门一开,阴邪之物必现形作孽,自我上山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大半夜的起阴风,加上在这阴森骇人的青冈林中,我的心已经悬在了嗓子眼儿!
“哥,我们,回去吧,我好怕啊!”
大妹带着哭腔小声跟我说到,声音有些颤抖!
深夜的气温已经很冷了,于是我把油灯摞到她们身前,发现小妹把双手都缩在了棉袄里,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看得出来她也很害怕,毕竟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又逢阴风大作,换着谁来都吃不消。
我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看了一眼大妹,咬紧了牙做了一个决定。
“你们原路返回,在豁口边儿石崖等,我再往前找找,如果两个时辰内你们等不到我,就从西边下山,去县城的驿站等我,我找着文婷了就来和你们见面,琴乐儿,把这个带上,照顾好你大姐!”
我把那件厚厚的棉袄套在了小妹身上,然后把写有地址的布条翻出来嘱咐了小妹,最后把包袱也塞进了她的手里!
如果我带着她俩继续深入豁口,遇到危险的话可能谁都没得跑,夜里山林猛兽层出,我不敢贸然行险,我是家中老大,唯一的顶梁柱,如果有危难,也只能我一个人去面去!
小妹抓住我的手指头不放。
“哥!”
大妹干脆在一旁哭,一阵阵的抽泣,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听的我毛骨悚然!
脱了棉袄的我,被风一吹有些着冷,但是也吹醒了我的大脑,头顶的月亮竟然也从云层里钻出来了,整个林地被镀上了一层银灰色,回过神来的我轻轻的拉开小妹的手,然后帮她把衣服扣子扣上!
“相信我,走吧,有月亮了,勉强看得清回去的路,别怕!”
小妹看着我,严肃的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在那一刻显得如此坚定,她拉着大妹开始往回踱着步子,脚下的枯叶被踩的哗哗响!
“哥,一定要小心点!”
她俩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林边,天有些冷,我抱着胳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顺着月光观察了下四周,刚才漆黑的地方现在勉强能看得清了,于是我继续顺着南边向前摸索,脚下的枯叶总是响个不停,听的我心里总发毛。
刚才还好,有两个妹妹在,注意力全放在他们身上了,到不是多害怕,这下可好,一个人走在这漆黑的大山里,周围全是参天大树,树枝的影子在摇晃的油灯下像极了张牙舞爪的怪物,脚底下总是软绵绵的,也不知道会踩着什么东西!
会不会有鬼啊!
一提到有鬼我心里就打岔,以前老辈人儿讲的什么妖魔鬼怪的故事一股脑的冒了出来,我看着周围的环境,不经意间就想到以前外公给我讲的一个“花命郎”的故事!
这个花命郎,本是上京赶考的一位书生,属于那种穷山僻壤出身的孩子,苦读四书五经多年,乡试州试均挂以榜首,终得到机会前往京城,雄心壮志的他准备挥笔拥官,想着自己就要高头大马载誉还乡,救济乡民了,心中不免骄傲。
奈何造化弄人,或他命中该遭此劫,花命郎落榜了,返乡的高头大马也变成一只短腿驴儿,心灰意冷之下他血书一封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然后吊死在了城外三十里的林地。
谁知此地乃“癸木沉阴”之地,在风水学上来讲是一种极阴之地,由五颗苍天大树互相遮掩而成,林间密不透风,不可见光,树木能吸收日月精华,阳气供于枝干生长,阴气却只能沉积于地表,加上周遭无人居住且不通风,阴阳失衡,就变成了一块死地,在此地死亡之人,魂魄无法进入阴间,只能受阴气熏陶,七日之后阴气缠体,就会变成冤魂厉鬼,若无法了却他的心愿,他便会作乱人间,而这个花命郎,化作冤魂之后便心生嫉妒,恰巧科举状元回乡,路经此地,花命郎见此情景,妒火缠心,杀意横生,化作七窍流血之鬼,把状元连带十二仆从全部残害,食其心脏,喝其鲜血,最后还把尸体挂在树上!
此后花命郎害人无数,过往行人皆被杀害,受害家属请来多次阴阳先生除害,结果均是先生走进林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此地也被京城之人称之“鬼木秤金”地,意有冤魂专收过往行人的财命,后有一个高人云游至此,发现此地常年吸收亡者怨气,已经开始向“癸木秧尸”之地转换了,若再不处理,三载之后花命郎必成世间罕有魔物,到时候它便能离开此地,不再惧怕阳光,作恶于世间。
高人叹气:“我泄漏天机过多,命数将尽矣,可今日若不除你,怕是后人无法聊生,且罢,且罢!”
高人言毕开坛做法,正值正午,炙阳高照,他以血为引请“雷神普化天尊”降雷劈断了“癸木秧尸”地中的一颗大树,阴地地基一破,阳气涌入,沉阴地就慢慢的变回了普通的地儿,花命郎受炙阳一照,顺间痛不欲生,无力施法逃遁,高人趁机召唤第二道天雷,了结了花命郎!
那日京城之人,均见晴天霹雳,两道过后,空中腾起祥云,有人说那是高人升仙了,还有人说那高人本就是雷神天尊,专门下界除魔的!
那个高人是升仙还是本来就是仙我根本不想去深究,因为我现在就站在一堆树中间,加上冷风一吹,像极了故事里的“癸木沉阴”地!
我内心凸生恐惧,但是我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向前继续迈着步子,我很清楚的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突然间有些想家,那煤油灯照亮厅堂的光芒,母亲做的炒鸡蛋,还有热乎的土炕,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我依然很胆小,很惧怕鬼怪,外公以前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曾问他,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妖魔鬼怪这种东西,而他的沉思许久之后的回答,却是耐人寻味的一段话:
“鬼怪妖邪皆有恶念邪心而生,与其说鬼怪可怕,却不及人心险恶啊,风正,记住了,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取自风清气正,以后你要用心去做人做事,切不可生杂念和害人之心!”
文婷走失已经超过半个钟头了,我的心里越来越不安,如此之黑的夜晚,我也毫无办法,我害怕她出事,母亲离别之时反复叮嘱,要我必须带好三个妹妹,可现在,唉!
二妹虽生来被母亲宠惯了,满身大小姐脾气,做事没分寸不考虑后果,尽管这样,我也不能放着她不管,毕竟是我的妹妹啊,想到这里,我咬紧了牙齿,然后使出全部的力气喊了一声。
“文婷,你在哪儿?”
回声穿梭在青岗林之间,飘向了夜空。
我静静的等了好一会儿,可是依然没有听到文婷的动静,于是我蹲下身子扎紧了裤腿,准备走出这片青岗林,再往南边找找。
“哎..!”在我即将走出林边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声。
在这深山野岭,黑夜里除了风声,其他的声音就只能是猫头鹰的叫声和狼嚎了,现在传出这样的声音,我唯一能想到的情况就是文婷受伤了,有可能掉进了灌木丛,也可能是被野兽咬伤了,我慌忙站稳在了原地,仔细寻找着声音的方向。
“哼..”
这次我清楚的听见了,沉闷的哼声,是出南边的灌木丛传出来的,我急忙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