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者最喜爱的经典散文
9597700000046

第46章 外国篇(1)

萧伯纳

(1856-1950)英国着名剧作家。主要作品有《鳏夫的房子》、《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伤心之家》等。192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贝多芬百年祭

一百年前,一位虽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的乐曲的57岁的倔犟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还是和他生前一直那样地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巾冒子向下按得紧紧的,然后从他们正中间大踏步地直穿而过。他有一架不听话的蒸汽轧路机的风度(大多数轧路机还恭顺地听使唤和不那么调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做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这副I区体竟能容得下纯音响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伟大的这种字眼,那就是说比汉德尔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为灵魂比巴赫的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那可没有一点问题。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制住,可是常常并不愿去控制,这个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之处是在别的作曲家作品里都找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的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之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像“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过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像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拼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溶化在缠绵悱恻的境界里,而后突然以铜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的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贝多芬之外谁也管不住贝多芬;而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也就成为管不住的了。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的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无顾忌的骄纵的不理睐传统的风尚一这些就是使得贝多芬不同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谨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他不认任何人为师,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起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王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谁?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我呢!”这种事在贝多芬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克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之文雅就犹口他同时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和他们比起来,从社会地位上说贝多芬就是个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呼比他年轻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贝多芬。莫扎特是更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怕也难以相处下去。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怖。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像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斯特罗加上了神人的光辉,给他口中的歌词谱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不相的乐。

贝多芬不是戏剧家;赋予道德以灵活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可厌恶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顶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确确就是说莫扎特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地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但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可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把罪恶谱成了像德行那样奇妙。如同每个真正激进共和主义者都具有的,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固然莫扎特曾向他启示了十九世纪音乐的各种创新的可能。因此贝多芬上溯到汉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犟的老单身汉,把他作为英雄。汉德尔瞧不上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在汉德尔的《弥赛亚》里的田园乐是极为接近格鲁克在他的歌剧《奥菲阿》里那些向我们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个场面的。

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对音乐还接触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将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充满着照例不加选择地加在大音乐家身上的颂扬话的成百篇的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像贝多芬同时代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和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里得到的不但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是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要解释这也不难。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是由动作起来令人愉快的步子组成的对称样式;舞蹈音乐是不与舞也听起来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因此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是像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像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才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有一回我还真请了两位UII练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与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了。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巴万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快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做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决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时候,从巴赫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以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可是音乐的作用并不止于创造悦耳的乐式。它还能表达感情。你能去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张波斯地毯或者听一曲巴赫的序曲,但乐趣只止于此;可是你听了《唐璜》前奏曲之后却不可能不发生一种复杂的心情,它使你心理有准备去面对将淹没那种精致但又是魔鬼式的欢乐的一场可怖的末日悲剧。听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最后一章时你会觉得那和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一样,都是狂欢的音乐,它用响亮的鼓声奏出如醉如狂的旋律,而从头到尾又交织着一开始就有的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悲伤之美的乐调,因之更加沁人心脾。莫扎特的这一乐章又自始至终是乐式设计的杰作。

但是贝多芬所做到了的一点,也是使得某些与他同时代的伟人不得不把他当做一个疯人,有时清醒就出些洋相或者显示出格调不高的一点,在于他把音乐完全用作了表现心情的手段,并且完全不把设计乐式本身作为目的。不错,他一生非常保守地(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激进共和主义者的特点)使用着旧的乐式;但是他加给它们以惊人的活力和激情,包括产生于思想高度的那种最高的激情,使得产生于感觉的激情显得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于是他不仅打乱了旧乐式的对称,而且常常使人听不出在感情的风暴之下竟还有什么样式存在着了。他的《英雄交响乐》一开始使用了一个乐式(这是从莫扎特幼年时一个前奏曲里借来的跟着又用了另外几个很漂亮的乐式;这些乐式被赋予了巨大的内在力量,所以到了乐章的中段,这些乐式就全被不客气地打散了;于是,从只追求乐式的音乐家看来,贝多芬是发了疯了,他抛出了同时使用音阶上所有单音的可怖的和弦。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非如此不可,而且还要求你也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以上就是贝多芬之谜的全部。他有能力设计最好的乐式;他能写出使你终身享受不尽的美丽的乐曲;他能挑出那些最枯燥无味的旋律,把它们展开得那样引人,使你听上一百次也每回都能发现新东西一句话,你可以拿所有用来形容以乐式见长的作曲家的话来形容他;但是他的病症,也就是不同于别人之处在于他那激动人的品质,他能使我们激动,并把他那奔放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当贝里奥滋听到一位法国作曲家因为贝多芬的音乐使他听了很不舒服而说“我爱听那能使我人睡的音乐”时,他非常生气。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而当你想独自一个人静一会儿的时候,你就怕听他的音乐。

懂了这个,你就从18世纪前进了一步,也从旧式的跳舞乐队前进了一步(爵士乐,附带说一句,就是贝多芬化了的老式跳舞乐队),不但能懂得贝多芬的音乐而且也能懂得贝多芬以后的最有深度的音乐了。

(周彡玉良译)

罗曼·罗兰

(1866-1944)法国作家,出身于勃艮第一个信仰新教的富有家庭。1886年考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学习。二十世纪初发表了长篇多卷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从此一举成名,19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大致可分为音乐和文学两大类。七卷《贝多芬的伟大创作时期》是音乐理论和音乐史的重要着作。小说尚有《母与子》等。传记有《贝多芬传》、《米开朗基罗传》、《托尔斯泰传》等。

伏尔泰的居处

我童年是在一个愉快而友爱的家乡度过的,以后我在《柯拉·勃吕农》里将描述并赞美那儿温馨的气息。甚至到今天,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地方能这样满足我身体上的各种需要。我是说那乡村,而不是那些居民,虽然我很喜欢尼埃弗人,他们大都开朗而快活,生着端正而粗线条的外形和淡蓝色的眼睛,譬口在各方面都很典型的我的父亲,或创办《尼埃弗杂志》的可怜的高努。可是我必须承认在文化上来说外卜省生活对于我已经是太沉闷了,要是长期住在那儿一定会感到厌倦的。

如果和三个柏莱弗来的朋友围坐着,座上有教士家酿的美酒,那我会乐此不倦地沉醉在那十分和皆的景色中:那些丘陵与河流、丛林和草地、水面上飘游的倒影、淡红而金黄的土地,就像一个美丽的袒腹,上面覆盖着茂密的灌木丛。现在我还屡次想起在祖父家度过的那些时刻,并且心爱地体味这可喜的回忆。那时我祖父住在奥克赛附近的蒙特波朗,我们照例在夏天上那儿去——路上蜜蜂在嗡鸣,含有脂汁的枞树在灿烂的阳光下传出庄严的乐声,使人听了昏昏欲睡。或者,我们在溪边行走,田里有几只花斑牛在吃草,发出富于节奏的咀嚼声,和潺潺的水声融合了。我也在舌尖上感到了草地的气息。青草、树脂、蜂蜜、金合欢与温暖湿润的泥土仿佛组成了低鸣的乐队,它们的质地和气味渗人我的鼻孔中、手掌中和耳朵上的皱纹中。它们已经永远充塞在我躯体里了。我直到生命的末日都会沉浸在那宁静的星空中,它展开夏夜的羽翼,投下阴影,掩护着我;那时(我还不到十二岁),我的小腿载着我,我搀着父亲的手,从克拉麦西到柏莱弗去,要穿过十公里的树林和田野,去给祖母一次出其不意的访问。如果我现在试一下,还可以隐约地回忆起那夜曲演奏会上精微的弦声,一株孤立田间的胡桃树在月色蟾照中现出可怕的黑影,一只田鼠的吱吱声和幻灯似的萤火虫……

可是只有到了今天我才能欣赏所有那些音乐。那时我甚至没感觉到,我像一块海绵,那音乐流到了我身体里,我却没有感受。我让自己在那大自然底层飘浮,犹如海绵在水中荡漾。事实上,我几乎不知道自然界的存在。或许,我一生都会停留在那模糊地吸取一切和茫然梦游的状态中一有些人像田间的牛羊那样老是被系在草地里,给圈紧着,不能越出雷池一步,我确信他中间好多始终停留在这状态中一可是我却被一次突然的剌激惊醒了。

我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越过了法国边境。说真的,我们只作了一次短暂的旅行。那是在一八八二年夏天,母亲和妹妹为了治疗我柔弱的肺部,陪我一起到陶芬纳的亚利华去。初次跟阿尔卑斯一带大自然的接触使我很兴奋,深深地激动了我的性灵,虽然我由于年幼无知和缺乏经验,不能了解我心头正在积聚的骚乱,那时我的心仿佛暴风雨前夕的乌云,酝酿着闪烁的电光。到我们该回巴黎的时候,母亲想请我们玩一下一她在这次游览中和我们一样高兴,因为面对大自然时,她始终是我们三人中最年轻的。总是她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起床,为了不错过这光华璀璨的夏夜。她赤着脚走到窗口,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向窗外眺望,吸饮着清凉的夜气,凝视着太空中缓移的星斗,直到晨曦使她惺忪的眼睑垂下,遮住那永远明亮的蓝眼睛。母亲在九月一日请我们到瑞士去旅行。我们走得并不远,因为假期很有限,我们的钱更有限一我父亲还留在热得受不了的巴黎,挥着汗挣钱,得不到假期呢。我们没走出日内瓦湖边,而且只到洛桑为止。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听着要微笑吧,如今你们可以乘飞机或火车,在午饭和晚饭之间毫不动弹地、并不挨饿地吞下一大块土地。可是那时,我得到的那些粒屑已经和迦南的婚宴上那唯一的小鱼一样,足以喂一大群人哩!

然而,我并没有在日内瓦湖边(那儿,我能在罗尔和诺扬两地之间追溯我曾祖父波尼亚的小白马的踪迹)受到这次精神迸发的震动,也不是在瑞士,而是在它最遥远的边界上一在弗尔尼的平台上。为什么偏要选中这个地点呢?那时伏尔泰想把什么传达给我?或许是使我并不感动的《扎伊耳》中的几行。我好久不能解决那问题。一直要到三十年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我才把那尽情讥笑的魔王供奉在我的万神庙中。可是那一次,我在向他那不常开放的屋子告别时,到花园里走了一遭,沿着面对一片风景、架着葡萄藤的小径走去,就在那里,霹雳一声,只一分钟一也许更少,只二十秒一我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