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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中国篇(44)

(1952-)祖籍山东文登,1952年出生于新疆伊宁,长在北京,就读于北京外语学院附属学校。17岁赴西藏阿里地区当兵,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部队服役11年。历任卫生员、军医。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中文系,硕士。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1987年开始共发表作品两百余万字。198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代表作《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等。

素面朝天

素面朝天。

我在白纸上郑重写下这个题目。夫走过来说,你是要将一碗白皮面,对着天空吗?

我说有一位虢国夫人,就是杨贵妃的姐姐,她自恃美丽,见了唐明皇也不化妆,所以叫……

夫笑了,说,我知道。可是你并不美丽。

是的,我不美丽,但素面朝天并不是美丽女人的专禾,而是所有女人都可以选择的一种生存。

看看我们周围。每一棵树、每一叶草、每一朵花,都不化妆。面对骄阳、面对暴雨、面对风雪,它们都本色而自然。它们会衰老和凋零,但衰老和凋零也是一种真实。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为何要将自己隐藏在脂粉和油彩的后面?

见一位化过妆的女友洗面,红的水黑的水蜿蜒而下,仿佛洪水冲刷过水土流失的山峦。那个真实的她,像在蛋壳里窒息得过久的鸡雏,渐渐苏醒过来,我觉得这个眉目清晰的女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片刻前被颜色包裹的那个形象,是一个虚伪的陌生人。

脸,是我们与生倶来的证件。我的父母,凭着它辨认出一脉血缘的延续;我的丈夫,凭着它在茫茫人海中将我找寻;我的儿子,凭着它第一次铭记住了自己的母亲……每弓长脸,者卩是一本生命的图谱。连脸都不愿公开的人,便像捏着一份涂改过的证件,有了太多的秘密。所有的秘密都是有重量的。背着化过妆的脸走路的女人,便多了劳累,多了忧虑。

化妆可以使人年轻,无数广告喋喋不休地告诫我们。我认识的一位女郎,盛妆出行,艳丽得如同一组霓虹灯。一次半夜里我为她传一个电话,门开的一瞬间,我惊愕不止。惨亮的灯光下,她枯黄憔悴如同一册古老的线装书。“我不能不化妆。”她后来告诉我,“化妆如同吸烟,是有瘾的。我已经没有勇气面对不化妆的我。化妆最先是为了欺人,之后就成了自欺,我真羡慕你啊!”从匕我对她充满同情。

我们都会衰老。我镇定地注视着我的年纪,犹如眺望远方一幅渐渐逼近的白帆。为什么要掩饰这个现实呢?掩饰不单是徒劳,首先是一种软弱。自信并不与年龄成反比,就像自信并不与美丽成正比。勇气不是储存在脸庞里,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化妆品不过是一些高分子的化合物、一些水果的汁液和一些动物的油脂,它们同人类的自信与果敢实在是不相干的东西。犹如大厦需要钢筋铁骨来支撑,而决非几根华而不实的竹竿。

常常觉得化了妆的女人犯了买椟还珠的错误。请看我的眼睛!浓墨勾勒的眼线在说。但栅栏似的假睫毛圈住的眼波,却暗淡犹疑。请注意我的口唇!樱桃红的唇膏在呼吁。但轮廓鲜明的唇内吐出的话语,却肤浅苍白……化妆以醒目的色彩强调以至强迫人们注意的部位,却往往是最软弱的所在。

磨砺内心11油饰外表要难得多,犹如水晶与玻璃的区别。

不拥有美丽的女人,并非也不拥有自信。美丽是一种天赋,自信却像树苗一样,可以播种可以培植可以蔚然成林可以直到地老天荒。

我相信不化妆的微笑更纯洁而美好,我相信不化妆的目光更坦率而真诚,我相信不化妆的女人更有勇气直面人生。

假若不是为了工作,假若不是出于礼仪,我这一生,将永不化妆。

(1957一)生于北京,祖籍河北赵县。1986年和1988年先后发表反省古老历史文化、关注女性生存的两部中篇小说《麦秸垛》和《棉花垛),标志着铁凝步入一个新的文学创作时期。她主要写小说,有长篇《玫魂门》和中篇《对面》,短篇小说集《午后悬崖》。《哦,香雪》、《六月的话题》,分别获1982年、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获全国第三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她也写散文,有集子《女人的白夜》,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女人的白夜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窗,窗外的窗子静静地看我。

在白夜里我才知道,我看世界时,世界也在看我。

奥斯陆的白夜银白银白。夜最深时也能辨清对面窗子窗帘的颜色。那亚麻色的窗帘夜夜从不关闭,我才知道对面这老式房子并非一幢公寓。

我依然认定对面的窗子便是娜斯金卡的家,这少女的外婆正用别针把外孙女和自己别在一起。可娜斯金卡还是有办法逃走,于是,彼得堡朦胧、湿润的白夜里便有了娜斯金卡和她的爱情故事。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十几年前它就给了我那样美好的心境。当我在黑夜里梦见白夜时,那白夜就是娜斯金卡纯净的脸。

十几年过去,我看见了真正的白夜。如今我置身奥斯陆的白夜中,又听见了另一个白夜的故事。

6月23日是北欧的仲夏夜狂欢节。这天白夜最长,人们在黄昏相聚海边,点起篝火,彻夜欢歌。古时这节日却是以拿女人祭神为内容的。小镇上的人们在海边燃起火堆,将一个被镇长认定有罪的女人扔进火里,烧死她以换取整个小镇的清白。

女人们惧怕这白夜的来临,惧怕自己被镇长选中,于是加倍地小心做人。

可是,每一年的仲夏夜,火堆里仍然要投人一个女人。女人们仍然要在这里战栗着狂欢。多少多少年后,当又一个仲夏夜来临,又一个女人就要被扔进火里时,一个聪明、勇敢的女人决意夺回女人的命运。她站出来质问镇长,问他有什么证据证明那被烧的女人有罪。镇长也很聪明,说:可以将这女人装进麻袋,绑好投人池塘。假女口她飘在水面,说明她是清白的;假女口她沉了下去,便是罪恶深重。

人们雀跃着拥向池塘,去观赏这种验证。自然,镇长选中的女人永远是沉下去的。这种验证的方式不过使用来祭神的女人在火的折磨前又加一层水的折磨。

多少多少年后,仲夏夜狂欢的篝火里不再投人女人,时代终于使活人换成了草人。草人敷衍了神灵,草人使女人松了一口气。仲夏夜可爱了,篝火旁响起了没有战栗的歌唱。

可那草人的样子是男草人还是女草人?我一直想问问讲故事的人。

当我在一个白夜从易卜生的故乡斯凯恩乘车返回奥斯陆的时候,沿途那幽深的有野鹿出没的森林里,那起伏着绿色松涛的山谷里,到处都响着娜拉出走时的关门声。这关门声曾经响彻了全世界,如今在这明如白昼的夜色里,它格外地清晰、真切,就像是回答着古时那个镇长的暴虐。

于是,世界上那么多的女人被吸引到斯堪的那维亚半岛来了,人们称这些人为作家。

于是,第二届国际女作家书展在娜拉的故乡开幕了。1986年的6月23日,参加书展的全体女作家聚会在英格亚德海湾,燃起篝火,共度狂欢之夜。

于是,奥斯陆慷慨地将今年的仲夏夜献给了更多的女人,女人在今夜决定一切,享受一切,统治一切。这里有梦中有过的美妙意境,这里有我们不曾有过的梦。

英格亚德海湾的松树绿得年轻,海水蓝得响亮。橘红色的太阳在深夜11点的海面半浸着身体,久久不愿沉没,就像在倾听芬兰女作家正在演唱的那粗矿、幽默的无字歌。在她家乡的山谷里,当人们彼此相隔很远地劳动时,就靠了这无字的歌声沟通着心灵,传递着彼此的消息。

一个弹着吉他的女歌手也在唱。歌声就像她那白布衬衫和褪尽颜色的牛仔裤、平底鞋一样简洁、朴素,却叫听的人要哭。她尽心尽意地向海倾诉着她的灵魂,这种倾诉感曾经离我们多么。

一个头戴花环的少女从我身边过去,手里还有鲜花。夕阳照耀着她唇边细密的金色茸毛,她是多么年轻啊。

我想起了远离着我的年轻朋友。

一个农村姑娘对我说,她一定要等学会写情书之后再谈恋爱;

一个城市姑娘对我说,她讨厌她的未婚夫是因为他太爱她;

一个从未经过伤、事的女孩子对我说她的灵魂整日充满了痛苦;

一个历经坎坷的女人对我说她活得很愉快。

我还想起近在咫尺的新朋友。

那做了母亲的挪威汉学家易德波告诉我,当她乘电车上班时,看着电车里的男人们,便开始假设今天她在精神上该同他们中的哪一位结婚。我问她结果怎样,她说结果他们都叫她失望,那唯一沉淀在她心里的人还是她丈夫。可再乘电车时,她还是假设着那精神上的结婚。

女人的愿望是这样复杂又这样简单;女人的要求是那么多又那么少。

我曾经和一位从未到过中国的挪威女作家特瑞尔聊天。她曾经在肯尼亚一个农民家里生活了四个星期,之后便写成一本关于肯尼亚农民生活的书。在书中她描述了肯尼亚农村一个男人三个太太的家庭结构。因为她是白人,一位肯尼亚作家便给这书以嘲讽,说白人写黑人不居高临下才怪。但这书的出版毕竟鼓舞了她从事国际题材的热情。目前她正计划写一本《毛泽东传》,写给挪威的中学生看。为此她幻想着到中国去。她一边叙述自己,一边卷着很呛人的烟丝抽,说话间神情充满着自信。最后她笑着说,1968年中国“文革”时,她是挪威的红卫兵。上课时她也学着中国红卫兵的样子对老师不以为然,老师若是批评她,她就掏出《毛主席语录》叫老师“滚蛋”。

我曾经看见南非黑人女作家劳梦塔·尼克布在书展大厅向工作人员发脾气,因为大厅里竟没有她的书。我愿意谅解尼克布女士的激动,因为当一些作家有暇讨论文学如何表达自我情感、自我意识这样的“豪华”问题时,尼克布女士还没在自己的国土找到容身之地。她被赶出南非,流亡英国,不能用母语写作。在英国她仍然一往情深地歌颂着南非的妇女,她把她们称作南非的根。尼克布女士做着艰难的重返故土的梦,幻想着回归家园,幻想她的书在世界各地出版。

一个双耳坠着大虾的女人迎着我过来!那爹起须毛的大虾!那一身黑色衣裙使她显得气度不凡!就像对于统治海有着悄悄的欲望。

于是,男人悄悄地模仿起女性一个额前梳着刘海的男青年盯着几位正在篝火边烤肉的女作家,他把嘴唇涂得很红,长长的鬈发用红头绳束在脑后,扎成一根马尾辫。他的身躯很是矫健,却热衷于模仿女人的打扮。在欧洲曾经有一些摇滚乐队,最初就是靠了装扮成女人演出而走红。他们发迹了,我从来不相信这是因了对女性的崇拜。也许这该叫作畸形的女人梦?

英格亚德海湾温柔着人,人人都有不断的梦。白夜包孕着它们,它们离你很近。

人总是要有一点梦的。梦想、梦话、梦境……哪怕是噩梦、玄梦、荒唐梦,哪怕是美梦、酣梦,或者一枕黄粱之后的惊醒。

没了梦日子便少了滋味;有了梦人便有了第二组生活。第二组生活使你获得双倍的时间,双倍的勇气,你的生命长了。也许你会为了一个梦去追寻终生,纵然一路荆棘,一路坎坷,你无所顾忌。

朝霞续着晚霞灿烂了天空,白夜尽了。

白夜使那么多那么多女人在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相聚,白昼使那么多那么多女人各奔东西。人们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为了人类不再有仲夏夜那般的噩梦,为了人类能够有仲夏夜那般的美梦,努力向生活奉献着自己。

当娜拉出走的关门声砰地将你惊醒,当你从梦中醒来开始向生活奉献时,那梦才会变得。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你不觉得那如昼的白夜原本就是一个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