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烟散。 “纳兰成德,你还真是性情中人,有点像裕亲王,”玄烨向容若摊开手,接过那一团手稿,“朕偏爱这一句,倘若这雪落在百花盛开的时候,与那牡丹芍药比起来,可就差得远了,也只有在这群芳尽绝的寒冬里,才能昭示它的与众不同。” “奴才谢皇上指点,”容若执笔的手垂了下去。 “罢了,朕顺口一提,朝里都说你府上日日宾客不绝,纳兰成德,明珠身兼数职,可还有心思日日设筵?”玄烨负手步出营帐,帐外,寒风萧瑟。 “无非是品品茶,闲聊一番,偶有女眷来府小叙,打两局牙牌,”容若回禀,再抬头时,玄烨的身影已在茫茫雪地间。 回到京城时,府上一片喧闹,几位朝臣家眷领了府上格格,满满一堂在侧厅坐了,听着戏曲品着府上新请的厨子做的各式点心。容若绕道去了渌水亭,渌水亭下候着的依旧是吴兆骞,半佝偻着身躯,微微地轻咳着,“纳兰公子,梁汾来了信。
” 信展开,竟然厚厚数页,顾贞观数月南归前带去的词稿,随信附了来,竟然页页密密麻麻标注了小楷,那阙“秋淡淡,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明朝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的字句下面,竟然写道,“公子漂泊无助之感,谁人能知?路漫漫水长长,何处安身立命?”其他数页,那曾经埋头数日改去的字句,竟然也一一被沈宛改了回去。 顾贞观在信中说,沈姑娘言这几阙词满目肃杀与凄凉,悲秋伤月,字字断人心肠;落日残灯,句句啼血带泪;公子的心,却为何渐如大漠般荒芜? 容若一页一页翻去,细看修改批注处,竟然看着泪眼朦胧,他记得锦瑟在时,犹能一个眼神便知彼此心意。可之后数年来,却唯有这沈御婵,不曾谋一面,字里行间,已是心意相通。 “纳兰公子,府上这些天可谓夜夜笙歌,”吴兆骞轻咳着,脸色犯着红,“歌舞升平,居生处乐,不知老之将至啊。” “阿玛应该自有分寸吧,”容若瞥了眼隔壁喧哗的侧厅,舞台上四面楚歌之中的霸王陷于英雄陌路的绝境,一声“呀”传来,便是惊心动魄的鼓点齐鸣。
“汉槎这些年,一切都看透了,繁华过后,一切终会归于平淡之中,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人生反复无常,于人于已,又何尝不是一种磨难,”吴兆骞顿了顿,隔壁舞台上的鼓点停下,楚霸王在一片寂静中喊道:“依我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了,”语调悲凉,可话语间,却依旧透着英雄豪气。 “纳兰公子,想必是汉槎多虑了,”吴兆骞叹息着,摇头离去。 明珠从朝里回府时,舞台上戏已散去,觉罗氏将两家格格的生辰八字递到明珠面前,“都是一朝大臣,你让我如何推却了去?” “上次娜敏闹得府上鸡犬不宁,这才消停了几日?”明珠看都不看一眼,“回头得跟容若说说,这孩子心事重,有些话憋在心里,谁也不说出来。” 容若捧了两株长白山下的老参孝敬给觉罗氏时,正听见觉罗氏在屋里唠叨,“现如今老爷的官是越做越大了,府门口什么时候又消停过,来来往往,不也都是老爷您的人。女眷们瞧上了,捎带自家格格闺女的生辰八字,您看都不看一眼,就开始数落起来。上次娜敏那是八字虽合,可命不合,容若是水命,偏巧娜敏是火命,这水命和火命,焉能过到一块儿去!我就看今儿来的两位格格性子模样都好。
” “额娘,”容若敲门,觉罗氏竟然没听见,转头见了,忙闭了嘴。 “你额娘正张罗着给你续娶,”明珠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回来也不声张,路上清寒,也没个眼前人照应着,”觉罗氏将两份生辰八字庚帖收入袖中,抽了腋下的帕子拍容若衣袍上的沙尘。 “额娘,这是长白山这年里才采挖的野山参,还不及晒干,”容若将手中的锦盒递了前去,“这些年月月随驾出巡,若娶了好人家的女儿来,怎能让她月月独守空房,辜负了人家。” “可你侍卫什么时候当到头?”觉罗氏埋怨着,接了锦盒过来,“若是当年点了翰林,这年里也能升内阁学士,进六部了。” “妇仁之见!”明珠在榻上嘀咕了一句。 “眼下惠主子是万岁眼前的红人儿,老爷您又加赠太子太傅,皇上跟前说句话,就跟摘了顶子一样地困难么?”觉罗氏转过身数落着明珠。 容若怏怏不乐地退到廊下,廊下挂了厚厚的暖帘,几只鹦鹉缩在金丝楠竹鸟笼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寒风的来临。 冬去春来,梁汾的信也渐渐频繁了起来,江南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江南的沈御婵,一一在书信往来间,却是日渐清晰了起来。
渌水亭下的一池莲花,在这一年也开得格外地明艳,数支并蒂莲并驾齐驱,似是争奇斗艳。一池花开败的时候,玄烨突然下旨,南巡以探视黄河北岸一百八十里的各处险要工程,驻众兴集,工部数位臣工随驾扈从。 离京的那一日,京城已是秋风飒爽,树叶日渐凋零。可一路南下,却依旧是艳阳高照,杨柳槐树若四季常青,而苍翠灌木间,粉白的荼蘼花更是开满了整个枝头。 整个江南,恍若置身于烟雨山水间,雾霭朦胧中,人如在画中游。 一路途经数地,一路卤簿旗幡仪仗声势浩大,一路百姓翘首观望,金辇御座、九龙的华盖,尽显天子威严。驻跸苏州城时,容若趁闲暇时更了便装出了府衙,沿了潺潺而流的小河顺水而下,一路河道里平底小船川流不息,河道纵横交叉,水木青幽,两岸小巷墙底斑驳着青苔的绿痕,几枝紫茉莉却从墙头伸出来,盈盈在晚风中轻舞。 顾贞观笔下让人流连往返的江南水乡,就一一呈现在眼前。青翠的绿柳,柳下雕刻着吉祥纹路的青瓦,瓦下一盏火红的灯笼,灯笼下穿城而过的小河,小河上弯弯的石拱桥,桥的两端,四方的天井,天井里六扇开间的雕花轩窗,窗下,成熟的火红石榴,细藤盘旋的紫茉莉…….闭了眼,流水潺潺如丝弦阵阵,一切,恍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