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及冬里,徐乾学兄弟便服阕还京,乾学复原职,而徐元文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徐乾学依然如故地前来纳兰府小叙别后之情,更是明里暗里请明珠多多提携。 容若只是与徐乾学对饮了一杯便匆匆借故离了席,曾经的才高八斗的老师,却在入朝为官后为了官阶的高下谄媚奉承无比,心里平添了一份鄙夷。 回到书房时,门上小厮送来一封信,顾贞观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里,字里行间,提及了江南无锡的山水苍翠、提及了沈宛飘忽不定的行踪,而信的末尾,更是附上了沈宛的最新的词作。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独窥天上月,几回圆,”容若握了信笺步至窗前,夜幕低垂,想起今日应是月圆之时,可月圆之夜,圆月不现。
容若呆呆地立于窗前,想起曾经无数个满月残月的夜晚,想起曾经并肩而坐的爱兰珠和锦瑟,看着晚风哗哗响着送下数片梧桐叶来,心里不禁顿生凄凉。 喜梅捧了茶进来,达海随在了身后,“大公子,老奴买通了颇少保的大管家,探听到少夫人,不,府上大格格回了盛京的老家,说是一路平安。” 容若转过身来,想要斥责秋围猎场上的大胆之举,可转眼看到达海花白的胡须,终忍不心来,点了点头,却只字不语。 “公子,这是徐大人回京带来的茶,说是家乡的白毫,走时吩咐奴婢煮了给公子呈上一杯,”喜梅待达海离去后,提壶轻点,顷刻间如春暖花开般的花香果味便扑鼻而来。 容若看向白玉的杯子,一汪嫩绿明亮的茶汤赏心悦目,而纤细的嫩芽却如美人初醒伸懒腰般在水底渐渐舒展开来,然后抛出长长的水袖,上下飞舞,又如美人旋转着腰身,翩然起舞,舞动间,香气清雅,妙不可言。 “徐大人嘱咐说此茶宜先赏,而后品尝,还嘱咐奴婢不可用太热的水,公子,您要不尝尝?”喜梅见容若面上微露喜色,提了壶在一侧轻语。
“撤了,换安绿茶,”容若皱了皱眉,杯中茶色正好,轻雾袅袅,倘若不提及徐乾学,容若心想定会细细品尝去,可徐乾学的谄媚颜色却生生地误了这一杯好茶。 喜梅怔了怔,上前端走了茶盘,她记得徐乾学满脸笑容地老爷介绍说,“此茶头酌色淡、幽香、鲜雅;二酌翠绿、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喜梅随了容若多年,又随了锦瑟学了两年的煮茶鉴茶之道,闻其奇异茶香,已知是茶中精品,可容若前后的转变,却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容若顺了廊下的灯盏去了渌水亭,亭下一盏朦胧的灯,隐隐地浸在暮霭里,红柱碧瓦,恍若蒙在了一层纱里,亭下两株双夜合顶着稀疏的叶子,树下,却是依稀一个单薄的倩影。 锦瑟? 容若微微地一惊,那个名字几欲叫了出来,可却在瞬间哽了喉。 树下的人听到落叶“沙沙”的细响声,转过头来,却也是瞬间一怔,后退了两步微微褔了福身,“奴婢见过公子。” 却是雪珠。 “这么晚,你怎么在这里?”容若停下了脚步。
“今日是满月夜,本想来此赏赏月色,却不料云掩了月,”雪珠站定,怔怔地看着容若,“放眼整个府坻,这亭间却是赏月最佳的地点。” 容若淡淡地笑着,步进亭子。 “公子似是有不顺心之事,”雪珠顿了顿,“自从少夫人离去后,奴婢就没见公子开心地笑过。” “富格富尔墩都睡下了?”容若转移了话题。 “富尔墩睡下了,富格还和二公子在书房里念书,说阿玛是大清第一才子,他长大后也不能辱没了阿玛的名声。” “第一?这第一的名号落在身上,在他人眼里是无比的荣耀,可只有自己知道,那是负担。做个普通平凡人就好,”容若望着一池的残茶轻叹。 “这奴婢是懂的,当年爹在苏州开了私塾,只因是当地声望最高的榜眼之后,也被人冠以第一私塾的称号,那数年投入膝下的学子数不尽数。可却也是这第一的名号,让县衙寻机抄了家,没了家产,将那第一的牌匾踏了个粉碎。
那一天娘亲气得背过气后就再也没有醒来,爹更是将所有的书护在了怀里,任他们打得鼻青脸肿,”雪珠说着,几度哽咽,“后来逃了出来,辗转至京,可亲戚却因朝廷圈地,早已流亡他乡,寻亲不着,才不得已在街头出此下策。” 容若转过身来,看着夜合花树影下雪珠单薄的身影,“怎么从不听你提起过?” “公子又何曾给过奴婢说这些的机会,”雪珠抽帕子擦拭了下眼角,别过脸去。 容若哑然,半晌轻语,“对不起。” “公子又何言对不起,这些年,奴婢早已断了一切的念想,只想看着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嫁了人或娶了亲,奴婢也就完成应允公子之事了,”雪珠轻叹息,走出夜合花树的阴影来,“奴婢该回去了。” 容若怔怔地看着雪珠离去,颓然地在亭间坐了,想着数年间身侧的人一一地远离去,悲上心头。 秋风卷起满地叶,冬渐来。 一连数日,凄风冷雨横扫京城,容若在初五日告假,那一日,是锦瑟的生辰,容若撑了伞在墓前点了烛,摆了一地的瓜果,靠在湿淋淋的墓碑上,一如往日,相拥无语,却是泪千行。 那一夜容若静静地倚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梧桐在风雨中无尽地飘摇。
身侧,曾经青碧的纱帷换成了金紫色,曾经茜绿的窗幔换成了灰紫色,曾经淡花青瓷的杯盏换成了红釉的折枝牡丹,甚至锦瑟最喜欢的那一扇金丝楠木八扇屏风也被搬去了地库里,一切,物不在,人亦非。 三日后京城下了第一场雪,玄烨却选择在雪纷纷扬扬落下时起驾去了巩华城,梁九功瞧着漫天的雪缩了下脖子,轻叹了口气,“唉,今儿可是仁孝皇后的生辰。” 玄烨点了曹寅容若随行,一路上风雪交加,玄烨却是端坐在车轿内,蹙眉不语。殿堂香烛袅袅,守卫的将士跪于雪地里,黑压压一片。
玄烨立于赫舍里的灵位前,扶了香炉,眼前却渐渐模糊了起来,而另一旁,安放着孝昭皇后钮钴禄氏的灵牌,玄烨也数不清短短十多年来,多少亲人离自己而去,正值芳华的妃嫔,跚跚学步的皇子幼女,每一次,都如同一把尖刀直直地插进心里,没入骨髓里。 “唯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纳兰成德,可是你填的?”玄烨晚间的时候歇在了西侧的阁子间里,厚厚的暖帘,隔了门外簌簌的雪花。 【注释】安绿茶:及六安瓜片。六安产茶,始于秦汉。唐宋年间,茶产甚丰。明清年间,有三百年的贡茶历史。六安茶的历史记载,明清年间最为昌盛。明代名著《金瓶梅》、清代名著《红楼梦》均有六安茶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