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聪慧
我和阿媛约好一起去黄山,这是我们毕业前夕最后一次远游。
我们登上通往黄山的火车。车顶的白炽灯光压下来,使对面的阿媛看起来像是浸在斑驳迷离的油画里。阿媛默默地,偶尔怨怼地望向我。
如果不是意外碰上宝福,我们也许会一直这么呆坐着,相互望下去。
车厢入口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喝声。我抬头望去,一眼看到宝福。他堵在通道,身上背着一只红条纹编织袋,粗眉大眼,冲对面一个女人又是笑又是喊。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宝福了,没想到我们会坐上同一辆火车,并且他居然在我们上铺。
“嗨,红秀,还记得不?”宝福兴高采烈地拍着红秀的肩膀,对我开口,“差点儿做了我婆娘的,这么多年,没想到我们都在北京,今天才见到。”
红秀抿嘴浅笑着,她周身利索,健康又受过细心保养的脸上有一对酒窝。
她说着同样的方言,只是偶尔会蹦出几个京腔音节。
我的记忆在家乡的土地上游弋,一段故事缓缓浮出水面。
红秀和我们一个村子,一个村东,一个村西,中间隔着一条河。红秀八岁时和婶子去河边洗衣服,一个脚滑跌进水里。受惊的婶子只顾拿着棒槌傻愣,眼瞅着河里的人一起一伏就要沉底,这时候来河边耍的宝福“扑通”一声跳下去,救了她。那年宝福十一岁。
宝福和红秀就这么好起来,宝福走到哪儿红秀就跟到哪儿。有人逗宝福,说要了红秀做婆娘吧。宝福擦把鼻涕,真就跑回家让娘去说媒。
宝福早早辍学去城里打工,临走红秀送他一条雪白的擦脸汗巾,以及绣着两个窝着脖子打瞌睡的粉鸟荷包。宝福一直不知那是两只情意绵绵的交颈鸳鸯。
宝福一去就是五年时光,五年里娶个老婆也应该有娃了,可宝福像吃上力的牲口,只知道跟着建筑队四处搬砖、和泥。宝福聪明,泥瓦匠的活儿卯上半年就会,半年后就升了大工,工资比小工多两倍。宝福没啥花销,开了工资就存在当会计的老板娘那里。
宝福挺喜欢老板娘温眉善眼的微笑。那样的微笑让他想起老家的红秀,慢慢地两张笑脸就叠合到了一起,像一滩月亮下的水,闪闪发光,含羞含情的。
宝福一时也不能等,扑通一声就跳了进去。
回村后的第一个晚上,宝福悄悄越过河去找红秀。红秀一见面就瞪着眼问他:送你的鸳鸯呢?宝福愣了,挠挠头,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直到红秀说是那个荷包,他才一拍脑门,说,丢了。红秀就哭,哭得扯心扯肺,让宝福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恨得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红秀带着泪又笑,心疼地揉他的脸。
提亲时,宝福拿着大包小包,跟在媒人身后。那天的小风真利呀,带着牙啃在人脸上,麻酥酥的。半道上,红秀的二哥三哥截住他们,说,别费劲了,家里不同意,让捎个话,别当面拒绝下不来台。红秀的三哥哼着鼻子,说这几年家里磨面粉,搞深加工,挣下泼天的家产,眼红的人多了,都想打妹子的主意,还是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再上门吧。
宝福蒙在当场。后晌他就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关于宝福的事情我是从二哥处听来的,他们是同学。“你可真亏,我哥他们都说你呢。你明知道红秀喜欢你,想嫁给你,可你听了闲话就一走了之。”
是啊,我混蛋,我对不起红秀。宝福一巴掌刮在自己脸上。
红秀急切地拉住,眼里挂着泪:够了。
快十点了,列车员提醒火车上的大灯要关闭了,旁观的人开始散去。上铺的人感动这桩人生憾事,主动和红秀换了位置。
这对邂逅的情人还在说个不停,我和阿媛商量把下铺让给他们。
现在,一道窄窄却又如深渊般的过道将我和阿媛遥遥相隔。我看阿媛倦怠地闭眼躺在枕头里,灯光昏暗,看不清她的脸,不由探过身去,伸手拂向她的秀发。
阿媛抬起眼定定地望向我,早已是一脸泪水。一时,无边无际的恓惶漫上来,禁不住的凄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黄山游之后,我和阿媛就要各奔东西,我留在北京继续读研,她要回东北老家,她的父母已经给她找好工作。工作,在毕业即面临失业的大学生眼里是一副黄金枷锁。我不由苦笑,我不能阻挡阿媛的幸福生活。
这一夜,是两对情人的夜,火车上载着的,一个是相聚,一个是离别。
不知何时迷迷糊睡着了,又迷迷糊糊被列车员叫下了车,当火车卸下几个旅客徐徐开走后,身上的热气与睡意也慢慢被带走。我吸着冷气,打量这个清冷的陌生站台。
望了一会儿我就笑了,我对阿媛说:“真好,我们下错站了。”阿媛拉着行李,天使一样望着我,里面弯着一丛笑:“我一直醒着,知道。”
我们因为和宝福红秀换铺,提前被列车员叫下了车。而那对阔别多年的恋人,却在一脸幸福的梦境中被拉往我们的目的地——黄山。
黄山,之前我与阿媛曾想在这个地方做我们爱情的终结。
四月清晨的风让人清醒振奋,远去的火车已经穿过缠绵的夜色。我与阿媛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