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第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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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女人

秋子红

祥的女人怕祥在村子里是很出名的。

在男人的骨头眼看着一代比一代软的今天,祥是村里男人心中一杆不倒的旗。论起祥,村里老一辈的男人油脸上常漾出一副向往的神情:那样的爷们儿才算个爷们儿,男人像个男人女人像个女人,哪像现在的男人,女人瞪一眼,就他娘的成了一个个软蛋!

祥在结婚前,就听人说:打倒的媳妇柔软的面,刚结婚降服不了女人,那一辈子肯定要完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曾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一句顶一万句,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一道屋檐下搭帮过日子的男男女女。

结婚第三天,也不知为了一丁点儿啥事,女人和祥斗起了嘴。说着说着,祥的语调就高起来。但女人的语调显得比祥更高。祥感觉自己手指头骨节嘎巴巴一下下痒得厉害,手一抬,“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女人白净的脸蛋上。

女人想也没想,手同样一抬,“啪”的一声,一个同样响亮的耳光落在祥的脸上。

祥粗着嗓门吼:你还敢打男人!

女人冷笑着回敬道:国家哪部法律规定只准男人打女人,不准女人打男人?咱今天要打,就好好打一场,看谁打得过谁!

祥心里窝着的一团火哧的一下被女人点燃了。三下五除二,祥就将女人按倒在地,顺手操起一把笤帚,雨点似的打在女人身上。

女人的嘴里先是热锅里蹦豆般吐着一句句恶毒的咒骂,后来,就尖着嗓子哭号。等到女人的哭号变成嘤嘤的低泣时,祥才将一只抡得酸困酸困的胳膊停住。

女人躺在炕上,被子蒙头不吃不喝睡了两天两夜后,第三天下炕,就变了个人似的对祥低眉顺眼,百依百顺。祥说种瓜,女人绝不说种豆;祥说种地,女人一溜烟小风儿似的拉起架子车里的种子和化肥,就到了自家的地头。

村里的女人结婚几年后,个个成了家里说一不二的掌柜的,但祥家里说一不二的掌柜的,一直是祥。

女人在祥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儿,让村里的女人实在看不上眼。现在都啥世道了,还做这样任男人随意拿捏的面瓜!农闲了,聚在一起,女人们便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点拨起祥的女人。

有人说:男人力气大得很,咱和他针尖对麦芒硬对硬干,肯定要吃亏。你得变个法子,和他软缠,老祖宗常说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看在理。男人说到底个个都是程咬金,也只有那三板斧的勇,三板斧抡完了,他才软呢。

有人接过话茬说:他要打了你,你就整日赖在炕上,饭甭做,娃不管,地里的活不干,看他还能咋了你。再不济,就卷起包袱回娘家,将娘家的兄弟叔伯们叫来,在恁多人面上,我看他就是只老虎也要变成一只癞皮狗。

有人嘻嘻哈哈说:晚上干那事,他急你不理,就不信治不了他一身的怪病!

女人红着脸眯着眼,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若有所悟地张了张嘴:敢情这些话在理。

但在祥面前,女人依然是一副低眉顺眼、柔柔顺顺的样子。下次聚在一起,便有人指着女人脑门说:你呀你呀,真正是个诸葛亮都扶不起的刘阿斗,敢情你前世是老鼠,祥前世是猫吧,老鼠怕猫,命里注定的呢。

一句调皮话惹得女人们咯咯笑个不停,女人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女人的眼角便有晶亮亮的液体,一闪一闪的。

日子像沟底的流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淌着。

一年初夏,女人背起喷雾器给麦苗打药。打完药后,女人感觉自己心里恶心得厉害,倒在炕上,浑身已没有一丝儿力气。祥一看慌了,找车将女人送到五十里外的县医院,但还是迟了。女人在手术台上被折腾了三四个小时后,眼看就不行了。

临终前,女人拉着祥的手说:村里人都说俺怕你,其实俺一辈子在心里才没怕过你呢。刚结婚时,俺也想与你争个高低,但俺想,一辈子长着呢,这样整日打打闹闹的,有个啥意思。于是俺就想忍一忍,忍一忍天大的事都会过去。老人们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你不知道,有时俺心里有多苦呢……

女人说着,向祥凄楚地一笑,喘口气说:俺从进你家门的那一刻起,就打算跟你过一辈子,但现在看来,这怕不可能了。这怕是老天爷叫俺来教育你呢,你不知道,乡里的女子,做姑娘时个个心比天高,但嫁给男人后,命其实比黄连还苦呢。以后你有了女人,可甭像对俺一样待她,像个二百五一样肯用恁大劲打她……

女人说完,眼一闭,一滴泪,珍珠样凝固在女人的眼角。

祥紧紧抱着女人。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吧嗒吧嗒落在女人冰凉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