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两例可以说明庞贝日常商业交易的货币流通量。丰足街路南的一家门面较大的漂洗店兼洗衣店,根据大门外墙上的参选广告得知,主人叫斯戴法奴斯,他的店里有不少女工。这家店的工作是把纺织厂的布料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漂洗”,然后送到用户手里。在里间发现一具岩尸,身旁有一堆罗马银币,共计1089.5枚。另一家路南的饭馆,柜台侧面墙上是一幅生动的家神画像,上面有商业保护神麦邱利、酒神狄奥尼索斯。在柜台里面的一个陶罐里,发现了683枚罗马金币。研究者认为,这两笔钱是最后一天的营业收入。如此多的营业额,可以想见当时的买卖是如何兴隆。
庞贝的主要经济产品,是葡萄酒、橄榄油和各种青铜制品。
在城外的一座称为包斯考瑞阿勒的别墅周围,环绕着耕地,遗址中发现了榨油坊、汇集酒的地下沟渠、埋入土中的大缸等。而城里的工业作坊里,发现不少小型青铜塑像和各种厨房用具。
庞贝尚不是坎帕尼亚地区有代表性的经济发达的城市,其频繁的经济活动和经济信息交流,已经令人大开眼界。
三、活跃的公共娱乐、艺术、体育和宗教交往
古罗马从公元前2世纪起,由于使用大量外族奴隶而使本土自由民的物质生活高度繁荣。随着商业的发展,“罗马从公元前1世纪的共和国末期开始,自由民基本脱离体力劳动,战争和政治斗争有所减少,大量的财富、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精神和文化生活中。”庞贝的公共娱乐、艺术、体育和宗教交往,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它的鼎盛时期,开始于公元前80年前后。
庞贝的大型娱乐活动,是市民广泛信息交流的经常形式。
早在公元前3世纪末,庞贝人就在城市南部修建了可以容纳5000人的大剧场(当时它的人口估计1万左右)。后来这座大剧场几经维修,公元前80年加盖了拱顶,正面乐池巨大的背景墙龛上下,竖有真人大小的9尊缪斯艺术女神和她们的统领太阳神阿波罗及他的妹妹月神狄安娜。当年这里演出希腊背景的戏剧和音乐,可以想见演出者与接受者共同营造的那种积极、宏大的审美氛围,可以感受到众多接受主体的愉悦、情感的振荡。
根据复原图,整个剧场分为上中下三层席座,下层是城市议员的专席。中间的宽大座席,根据公元前1世纪的青铜题铭,是修复大剧场的主持者、当时的执政官之一奥尔考牛斯·卢夫斯的专座。而实施修复工作的工程师是被解放的奴隶马尔库斯·阿尔托留斯·普里姆斯。如今人们在遗址上略加修复,换上了现代的坐椅,露天为游客们演奏古典乐曲,颇有些思古幽情的味道。
大剧场的东面就是小剧场,建于公元前80年,可以容纳1500人。主要举办诗歌朗诵、小型音乐会,上演滑稽剧等。在这里,人们以一种更为精细的欣赏态度,表现自己精神方面的全面发展。从题铭上可以得知,当年主持这项工程的是双头执政官昆土斯·瓦尔古斯、马尔库斯·皮尔丘斯。
不少住宅中发现的众多戏剧面具和面具壁画、一些上层家庭里巨大的相当于舞台布景的镶嵌壁画,可以使人感受到庞贝人参与艺术活动的广泛性。有一幅壁画十分清晰地表现了当时的戏剧家指导排练的场面。
最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庞贝可以容纳2万人的圆剧场,它比罗马城里的那座建于公元前29年的圆剧场还要早建51年,主持者即是小剧场的主持者,双头执政官瓦尔古斯和皮尔丘斯。这里主要表演角斗,人与人、人与兽之间的角斗,也举行体育赛事(圆剧场西边就是体操学校)。圆剧场外围的围墙高达两米多,墙上绘有许多狩猎、竞技的壁画(现在几乎看不清了),反映出当年人们的一种原始嗜血冲动。观看角斗,是古罗马自由民的一种残酷的爱好,但从信息交流的角度看,这是一种特大规模的群体信息交流,人们相邻的密度和交往频率很高,时空呈高度的开放性,时空的诱惑程度也在相互激发之中达到极限,于是召唤出人们心灵深处的各种原始冲动,人们的情感得以全面宣泄,因而十分吸引人。根据庞贝街头众多的关于角斗节目的预告,上层人士出资赞助这种大型角斗表演是很慷慨的,因为这是他们的一种最有效的自我宣传。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的《编年史》,记载了公元59年庞贝圆剧场发生的一场骚乱。在观看场上的人斗时,庞贝市民与从附近赶来观看的努切里亚人发生大规模的流血殴斗。当时的皇帝尼禄和罗马元老院过问此事,下令庞贝圆剧场10年内不得举行任何赛事。看来,当人群数量过多而集中,交流的信息带有原始冲动的内容时,对于环境的控制一向是主持者需要考虑的问题,当代如此,古代亦如此。
大剧场的北面,是另一处公共活动场所“萨姆尼翁体操馆”。这座城市的最大体育场地,紧靠着圆剧场西边,即青年公校大操场,面积比圆剧场还大一些,足以容纳全城市民。
各种盛大的宗教活动,可以从庞贝众多的大型公共神庙来体现。这是一种借助传播中介“神”的自身信息传播。阿波罗神庙的规模在庞贝城的诸神庙中是最大的,因为他不仅主管光明、青春、医药、畜牧、音乐、诗歌,而且代表主神宣召神谕,预言未来。另外,传说中的罗马人祖先埃涅阿斯的母亲爱神维纳斯,也在庞贝人的心目中占有较高位置,其神庙的规模也不小。
从原始状态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唯一能够维系罗马“国家”概念的精神力量就是祖先神话,以及“当代”皇帝的半神崇拜。于是,庞贝城里的公共家神(佩纳特斯)庙、罗马主神朱庇特神庙和纪念皇帝的庙宇,规模也较大,一般可以同时容纳数千人。在庞贝的一户住宅里,发现一件表现庞贝公共家神庙献祭仪式的作品,场面相当大。
庞贝只有两万人,这些公共活动场所的规模告诉我们,当年庞贝几乎是全城出动参与娱乐、艺术、体育、宗教活动的,其全时空性质的信息交流令今人惊叹。即使平日没有演出,人们还有一种闲散的公共交流的场所,这就是公共浴馆,通常人很多,人们来这里并非就是为了洗澡,更多地是为了消磨时光。庞贝有三个大型的公共浴馆,还有一些私人的浴室对外开放,规模都很大,可以同时容纳几百人。这些浴馆男女分开,中间是为两边提供热水的锅炉。
从庞贝的家庭结构看,属于“大家庭”性质,上层人士的家庭人口较多。于是,即使在“家庭”这个最小的社会单元里,交流仍带有“公共”性质。几乎每个家庭住宅,中厅都较大,一般设在住宅中部,有的是露天的,全家的采光、蓄水主要来自这里,这是一家人共同活动的主要场所。个人的小房间都与中厅相通。在位于城北的“卢克雷秋斯”宅邸里,中厅附近的墙上还留下了一封用图画与各种符号组成的致主人卢氏的信,写在墙上当然是一种信息公开的表示。中下层居民的住房,虽然规模小得多,但同样以中厅为中心。看来,希腊城邦的集体主义生活方式,对庞贝人的影响是巨大的。
四、精湛的住宅壁画和建筑展现的文化交流时空由于火山的喷发,庞贝城给后人留下的文字信息只能是缮写在墙上的广告和刻在建筑物上的题铭,而留在墙壁上的大面积的图画信息,则以无言的形态展示了古罗马文化交流的广泛性和文化的继承性。
古罗马人是一个善于吸取先进文化的开明而豁达的民族,他们在征服外民族时主动接受了他们比自己发达的文化,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将丰富的希腊神话附会到只有灵物崇拜而没有拟人崇拜的本民族原始神话中。于是,希腊神话、传说和艺术大部分通过古罗马文化而流传下来。一些古埃及的神话也被罗马人接受了下来。庞贝古城的无数壁画,向人们展示着绵延500年的希腊、埃及和东方文化与罗马文化的交流。
几乎所有上层人士的住宅、公共建筑的一些墙壁,以及商家的墙壁上,都有各种神话故事的壁画。这是庞贝信息传播艺术化的表现。古希腊的神话和传说,较为着名的都可以在庞贝宝贵的残壁上发现,例如《荷马史诗》中的故事、太阳神的故事、海格力斯的故事、克里特岛的故事、金羊毛的故事、酒神的故事、战神与爱神的故事、宙斯与众多女神或半神女性的故事、维纳斯诞生的故事等等。还有一些希腊悲剧故事的壁画。有些是纯粹的希腊故事,有些则被改造成为罗马化的神话故事,例如朱庇特劫持欧罗巴。埃及尼罗河风光和寓言故事,也是壁画的主要内容。
例如一幅镶嵌画的内容是一个人正掉到尼罗河里,一头河马与一只鳄鱼正张着大嘴等着他。
在城北一个上层住宅“农牧神宅”里,留下了一幅巨大的镶嵌画,使用了约100万块彩色嵌片,画面是亚历山大与大流士之战。据考证,这是根据公元前4世纪厄利特里亚画家菲洛赛诺斯的绘画底本镶嵌的,而原画则是公元前2世纪罗马东征胜利后从东方夺来的。一幅高水平的绘画能够以如此复杂的镶嵌画的形式被复制,说明了当时艺术传播的广泛程度。
当时“当代”的文学信息传播也很广泛。在城市中部的“瓦冷斯宅”的墙壁上,刻着维吉尔(公元前70-公元19)的着名史诗《埃涅伊德》的第一句。显然,当时诗人的作品很快就传播到了这里。
建筑本身是以凝固的空间结构展示的一种信息形态。庞贝古城首先给人带来的便是这种历史的信息,从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1世纪。其中有希腊风格、罗马风格、埃及风格,特别是一些被解放的奴隶暴发户,其建筑风格兼收并蓄,向人们间接展示着他们开放的思想风貌。
庞贝的公共信息传播只是古罗马公共信息传播的一个缩影,在3000多个罗马城市中,它非常普通,没有很大的代表性,因而这个缩影还不能体现古罗马公共信息传播最辉煌的部分。
即使如此,已经令人惊叹不已。
古罗马公共信息传播发达的原因,首先来自它的全方位的商品经济。商品交换本身就是一种自由意志的表现,一旦达到基本生活用品需要大规模交换时,频繁的精神活动是必然的伴随物。而这一点,古罗马具备了。马克思说:“在古罗马,还在共和国制的后期,商人资本已发展到古代世界前所未有的高度。”罗马的商品经济是一种海洋经济,具有比内陆商品经济更为开放的特点,兼容各种文化,因而同时表现出精神活动自由和宽容的特征。马克思谈到古代社会时写道:“海上势力的强大永远是同自由结合在一起的。”
古罗马与古希腊的精神活动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它们刚刚脱胎于原始状态而进入文明社会,并不沉重的为生存而斗争的环境,使得那时的城邦市民保留了相当的原始状态的民主政治、自然神话宗教、狂欢艺术等“集体”性质的信息传播形态,因而公共信息传播十分发达。有一种说法认为,古代社会灭亡的原因是他们实行的民主制,其实,原始社会中被部分保留下来的民主制,恰恰是古代社会发达的原因之一,它也是公共信息传播繁荣的基本保障。恩格斯以古代雅典为例反驳道:“使雅典灭亡的并不是民主制,像欧洲那些讨好君主的学究们断言的那样,而是排斥自由公民劳动的奴隶制。”
由于古代社会的生产力低下,维持古罗马高度繁荣的公共信息传播的经济基础是奴隶制。正是大量的奴隶劳动,使得罗马自由民有充裕的时间从事丰富的精神活动。人们总把古代的阶级斗争看成是奴隶和奴隶主的斗争,于是马克思关于古罗马阶级斗争的论述常使人感到困惑:“古代的罗马,阶级斗争只是在享有特权的少数人内部进行,只是在自由富人和自由穷人之间进行,而从事生产的广大民众,即奴隶,则不过为这些斗士充当消极的舞台台柱。”现在理解马克思的这段话,可能会有新的感受。阶级斗争本身是一种公共政治信息传播,从事阶级斗争也需要闲暇时间和精力,因而,这对于奴隶来说尚是一种不可企及的事情。一旦奴隶制不复存在,罗马高度繁荣的信息传播即顷刻消亡,因为人们必须首先为生存而斗争。古罗马灭亡后,欧洲中世纪精神活动的急遽衰退,只是说明了社会尚没有获得全民进入高度信息传播的经济基础。然而,正是灿烂辉煌的古代社会,为马克思和恩格斯设想的未来社会的特征(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了启示。
历史仿佛走过了一个轮回,如今我们又处在一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如同古罗马发达的信息传播一样,当代的信息传播同样以商品经济为起点,同样要以政治民主化作为公共信息传播的保障。但是,当代的信息传播建立在全民创造的大大高于自身物质需要的经济基础之上,摆脱了当年传播中人的依赖关系,因而信息传播呈现多样化,人的个性得到发展。当然,同时也抑制了许多令当代人向往的信息传播的质朴、原始性质。庞贝即使不被火山吞没,也会随着古罗马的灭亡而消失,而当代信息化社会由于建立在不可逆向的全球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的基础之上,因而具有坚实的发展前景。然而,古代社会环境中的庞贝这样令人激动的丰富的公共信息传播,其特征又是当代人向往而不可及的。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论述希腊神话的那段话,同样可以用来评价庞贝公共信息传播对于当代的意义:“每一个时代的固有的性格不是纯真地活跃在儿童的天性中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