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少年自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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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轰然作响的十六岁 (2)

天福早已等候在那儿多时了。我气喘吁吁地还没站稳,便把手中的纸塞给他,且“强行”搜他的口袋。可是所有的口袋都搜光了,也不见半张喜庆的纸片。我的笑,有些僵。我说天福,你的市一中录取通知书呢?他不看我,瞅着远远的有两个红灿灿的影子过来了,才一字一句地说:“陈笑,我和青薇,其实,都没有报市一中。因为,因为我们都要随调动工作的父母,去北京读书了……”

像是有什么人在支配着,我“嘭”地一声,将铁一样冷硬的拳头,狠狠地打在天福的右胸上;而后又无声无息地将倒在地上的天福,拽起来继续打。天福拼命地咬紧牙,一声不吭地任我的拳头,雨点似的一下下砸在他的颈上,肩上,背上,小腹上,还有他死死护佑住的前胸上。

这样的场面,我在两年前,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可是再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会师”的时刻,那么逼真地变成现实。

我和天福终于哭倒在滚烫的天桥上的时候,熟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慢慢移过来,像一把小锤,当当地敲着我疼痛无比的心。我闭上眼睛,握紧天福颤抖的手,说:“天福,那一拳,今天我还给你了,如果疼,就大声地喊出来吧!”

撕心裂肺般的哭声,瞬间注满我的双耳。十六岁的青春,就这样没有预期地,在烈烈的夏日里,轰然作响。

倪好住我们家楼的对面,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我能看见倪好随风飞扬棉布裙,有淡紫小花的落地窗帘,怀旧的牛仔,五彩缤纷的丝巾;甚至,看一眼便让我脸红心跳的内衣。

倪好当然不知道我一直在偷偷地注意着她。事实上,她连我的名字、年级都不晓得。每天清晨,我看她在阳台上伴着轻快的曲子跳完一套健美操,再喝一大杯加了糖的白水,便知道自己也该收拾书包去上课了。

家距学校也就十分钟的距离,我的心情却会在这短短的十分钟里,时而欢喜,时而忧伤。倪好在我的前面,优雅地减速、转弯,再加速,始终没有回头看过我。有时候,她的身边会突然间冒出一大堆比我高大结实也勇猛许多倍的男生来,一律是酷酷的山地车,簇拥着花儿一样恣意绽放的倪好,意气风发地将形形色色、让他们不屑一顾的行人,远远地甩在后面。当然,也包括我。我恨透了那群自以为是的男生,他们的行为深深刺伤了我的自尊,让我在这场本就没有希望成功的比赛里,连遥遥观望的资格都被无情地给剥夺了。

每每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他们早已进了教学楼,连个人影都寻不见了。我把车子尽可能近地放在那辆橙黄色的车子旁,而后习惯性地将它周围的车子摆紧一点,给这团温暖的橙黄色留出宽松的空隙来,这才飞快地朝另一座教学楼跑去。

我在坐定之后,总会下意识地朝对面高二教学楼上看一眼,寻到一个模糊的果绿色身影,才会在一片琅琅读书声里,将心静下来,为了父母期待中的大学,读三年后才会有用武之地的功课。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一下课便趴到阳台上去,为什么听见有人在背后说“你好”,会慌乱地转过身来,为什么放了学爱一个人骑车回家。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注意我,一个成绩、长相、家庭都平凡地会让人忽略掉的高一小男生。班里的男生女生都发育得很成熟,很骄人了,唯独我,缩在小孩子的骨架里,慢腾腾地怎么也不肯抽枝长叶;任我一颗已是男子汉的心,在这种遥遥无期的成长里,一点点地经受着煎熬。

父母从没关心过我的这种有些反常的沉默。他们习惯了在我又考砸时,无休止地发一顿牢骚;习惯我回来晚了,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说老师拖了堂;习惯我站在阳台上背单词读史政,却从不习惯问一下,他们儿子的心里,究竟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为何看到高个子的女孩走过去,会突然地想溜掉?他们不问,我当然也不会说,照旧在家门口广场的角落里,对着头顶上高高的铁栏杆练“晴空霹雳”。直练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还没有触到被人抓得已是锃亮闪光的栏杆。

春夏之交的傍晚,广场上会有很多人散步或是锻炼。我时常会在拥挤的人群里,看见带了叮当作响的银镯的倪好,像棵漂亮的小树,那么美好地在不远处立着,温柔地看着这个世界。大多数的时候,她的身边都会有几个男孩或女孩簇拥着,让我在一下下弹跳起来的时候,看得见他们招摇的大笑和姿势。

他们很少到我锻炼的角落里来,所以我可以在欣赏倪好优美的身姿时,不必担心会被他们笑话自己笨拙难看的弹跳动作。可是有一次却是大了意,在扑嗵一声摔在地上,还没等得及哎哟出来时,便听见背后一阵哈哈大笑。很艰难地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的,除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竟还有眯眼冲我微笑的倪好。那一刻,我恨不得一脚在水泥地上踹出个大洞来,一头扎进去,再也不出来。

就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逃掉这种难堪的时候,其中一个足足有一米八的男生,一脸坏笑地绕过我,很轻松地便抓住让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栏杆,而后悠闲地在我眼前边晃边叫:嗨,小个子,要不要让我把你举起来,尝尝登高眺远的非凡滋味?

我的脸,腾地红到发紫,想啪地把那荡来荡去的长腿男生踏翻在地,再忿忿地跺上两脚,无奈屁股疼得厉害,竟是挣扎了一下,没有站起来。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又温柔地给我一句:摔得疼吗?我扶你起来吧。才让我一下子忘记了疼痛,噌地站了起来。那只伸过来的手,并没有因此缩回去,而是落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小弟弟,以后再锻炼,力度轻柔一些,这么急,容易受伤的。

我抬头,看一眼好心好意的倪好,却没有说谢谢,转身冷冷走开了。依然吊在栏杆上的男生,一声冷笑,扔给我一句:这小孩是哪个学校的,连点礼貌都没有,我们市一中校花的情都敢不领,真该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忍着痛,一口气跑回家去,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希望将那声“小弟弟”可以抛到九霄云外去。可是,这样一个深深伤了我自尊的称呼,却是愈来愈结实地,刻到我心里去,甩也甩不掉了。

我再也不会小心翼翼地跟在倪好的自行车后面,看她的长发蝴蝶一样在风里飞了。我常常唰地一下子超过她,连红绿灯都可以不顾。听见交警在后面嚷着让我停车,照样逍遥自在地往前骑,时不时地还会回头,一脸骄傲地瞥瞥交警再看看倪好。

空闲的时候,当然也不会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只露个眼睛在墙上面;而是站起来,很响亮地冲着倪好读高一的语文课本,让她知道,被她“扁”为小弟弟的人,其实是个与她身边的男生们一样有思想有自尊有胆识又成熟的男子汉。

这样持之以恒地做了几个星期以后,我终于在有一天的清晨,听见倪好在后面喊:“嗨,你好!”我头也不会地继续往前飞奔,甚至还加快了速度。但到底还是让倪好追上来了。“嗨,问你好呢,怎么不搭理人?”我故作惊讶地看着她清亮的眸子,道:“我还以为你在喊着自己的名字玩呢。”倪好听了一怔,旋即笑弯了腰,笑完了又忙忙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学了广告上的言语丢给她一句:“一中人都知道。”便落下她又飞奔开去了。我听见风把倪好的话断断续续地吹过来,“你这人很有趣,可以交个朋友吗?”我当然不会理她。我要让倪好知道,并不是每个男生都这样乐意听她的调遣,千方百计地来恭维她讨好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的。尽管,我因为没有她的个子高,在她的眼里,可能连这样恭维的资格都没有。

再见到倪好,她俨然像个老朋友,与我谈高一的那些老师,又问我报文还是报理。我轻描淡写地回答她当然报文。倪好歪着头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喜欢。倪好呵呵笑起来,说你真是个很个性的人呢。

我没吱声,却听见自己的心说:倪好喜欢的,我当然也喜欢;倪好选择的,我当然也会义无反顾地去选择。倪好不知道我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东西,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有点特别的小师弟,介绍给她周围的自以为是的男生女生们,告诉他们我住她家对面,可以站在阳台上,彼此大声地谈天说地。他们听了纷纷过来与我握手,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丝不被倪好觉察,却让我清晰感触到的冷淡与不屑。我不在乎他们低头俯视我时的高傲和冷漠,我根本就懒得理他们。在半路上与倪好碰见了他们,我会招呼也不打,便飞快地骑车走掉了。

好像是突然间我的话便多起来,甚至还带了些冷幽默。除了倪好,几乎每个认识我的人,都会在我的话说出口后,愣愣地看我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继续听我的精譬之语。偶尔我自己也会吃惊,觉得这个与人嘻笑怒骂的男生不是自己。而且,怎么很长时间不去练“晴空霹雳”,他竟是在一大群人里,突然拔出了一截?

这样奇怪的变化,在我读了高二文科班的半年里,几乎是不可遏止。终于有一天,我被倪好叫住时,她欣喜地向我高呼:嗨,小师弟,你长得真是神速,都高我一头多了!

我摸摸自己的脑袋,又低头看看一脸惊奇和欢喜的倪好,终于知道,一年前那个被人笑称为小个子,又每每在体育课时被老师拽到最前排去的小孩子,一去不复返了!我几乎没听见倪好向我说的话,便一溜烟地飞奔到广场上去,在那个原本不可及的栏杆前站住,屏住呼吸,噌地抓住了,像那个尾巴般老是跟在倪好身后甩也甩不掉的长腿男生一样,轻松地荡了几十个回合。而后觉得还不过瘾,又嗖地倒立起来,看着这个在我眼里翻转起来的世界,原是有这样不可言喻的可爱、神奇和生机!

已是一个生气勃勃地春天,我站在阳台上,声嘶力竭地喊倪好出来,一遍遍地在她迷惑的神情里,冲她喊:谢谢倪好,我长高啦!谢谢!这样直喊得我嗓子哑了,楼下有老头老太太怪怪地抬头看我,才住了口。而后我听到倪好亦冲我喊起来:安康,我被保送啦,你会不会继续做我的校友啊?

我像被点了穴,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甚至呼吸。与倪好认识了一年,竟是第一次,听见她喊我的名字,这么真诚又这么郑重地,像喊她的朋友或是她的同龄同学,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嘻嘻笑着叫我“小师弟”。我丢下阳台上的倪好,跑到大大的镜子前,对着那个自己都不认识的棱角分明、轮廊硬朗的酷酷的男生,傻傻地一笑,说:你好,安康!我亦没忘了打电话给倪好,照例是傻傻的一句:倪好,我会加油跑到大学里,继续做你的校友的……

还有一句,我当然省略在了心里,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终于明白,所有的理想和秘密,都会像是成长,不管这以前怎样地隐藏住,让你看不到摸不着,甚至痛苦焦灼,终究有一天,他们会自然地绽放在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