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汉川号”一起,我们从国外一共买了四条船。保修期间,发现冷藏舱上有“汗水”,浸湿了货物。贝船长拍下了现场的照片,又请各个港口的验货师签署了证明,还用油漆在船上标出了“汗水”的位置,回厂要求返修。
船厂工程师抱着几尺厚的设计资料翻给他看,满嘴数字、专用名词,就是不肯返修。并说已有两条船来过厂,他们在冷藏舱内侧打了二百个洞,找不出问题,已签字同意不返修了。
贝汉廷说:“请你看我的船。”工程师说:“你的船,绝缘体是举世无双的优质品。”贝汉廷说:“举世无双的优质品却搞出了前所罕见的’汗水‘。”工程师说:“理论上找不出任何错误。”贝汉廷说:“但实际情形就是’汗水‘浸坏了货物。”工程师有成百上千条理论根据,但贝汉廷有一叠一叠的现场照片、证人签单。工程师火了:“找不出理论根据,就是不给修。这是国际惯例做法,合同上规定的。”
贝汉廷也火了:“放下你那几尺厚的资料,我拼上几夜不睡也要查出根据来。你吓唬不住我。”
工程师像海水一样莫测高深,但是贝汉廷却像礁石一样坚硬,于是海水退潮了,留下了资料。
于是贝汉廷顽强地用血肉之躯去迎战冷冰冰的数据。这毕竟是专而又专的船舶冷藏业务啊!热学、力学、钢铁、绝缘……几十门学科。但血肉之躯也自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它有主观能动性。贝汉廷分析着各个不同的数据,寻找着规律,终于抓住了矛盾的牛鼻子。为什么在冷冻舱的各个部位绝缘体都是一百八十毫米厚,而横梁部分的绝缘体只有九十毫米?差距一倍,这合理吗?贝汉廷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冷藏舱实地对照,将油漆的印痕条条排列。果然,“汗水”出在横梁部位……把工程师请了回来,工程师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没想到啊!没想到问题出在这里!”
怎么办?返修呗!船厂工人连续开了几个夜班,加铺了一层绝缘体,加铺了一层甲板。
这条船修好了,其他的呢?工程师听也不要听。于是,贝汉廷去见总经理。总经理说:“那两条船已经双方签过字,免修了。”贝汉廷说:“但道理不是一样么?”总经理说:“你知道你这一条船返修用了我多少美金,上二十万哩!”
“我很抱歉,”贝汉廷说。“我知道四条船索赔,工厂损失是很大的。但如果不修好,那三条船全世界航行,等于给你的厂做负面的活广告。那样,你的损失不就更大了吗?”
总经理先是摇头,后是点头,最后抬起头来打量这个小小个子的Captain贝,欣赏起这个好当家人来了。真是第一流的头脑,外加一副铁腕,好一个铁腕人物啊!四条船冷藏舱设备返修共花了船厂七十二万美金哩!
水手们还十分钦佩地讲起了大吊的故事:在意大利,好像是热那亚港,港口当时正好没岸吊。过去都是借用船上的大吊,喏,用就用呗!好像是已成惯例了。但贝汉廷反复研究各港口的资料,发现那是不合理的。
于是他向代理提出:应由货主付费。代理说:“过去都不付呀!”贝汉廷说:“但那是不合理的。”
“为什么?”“你想,买这条船时,大吊是船价的十分之一。怎么,用了我的大吊,使了我的人工,磨损了我的钢缆……难道不付费是合理的吗?”“是不够合理。那好,我去和货主谈谈。”第二天代理来讲货主同意了,因为他如不同意付大吊费,他就得到港口申请岸吊,同样得付费用,而且还得等着调配。
第一次大吊费拿到了,有好几万外汇呢!拿到之后,贝汉廷立刻要求以书面形式,将它作为制度固定下来。
拿到书面材料之后,贝汉廷代表公司和代理谈判,要求所有的中国船以后一律按此办理。
代理说:“你的船,我保证每次如此,但别的船……”贝汉廷说:“道理不是一样的么?”谈判的结果,是拿到了港方的书面合同。贝汉廷立即把这份材料,寄回上海,由公司报总公司,同世界其他港口交涉,一律照此办理。多么精细,多么科学!完全是科学家的逻辑!然而又多么灵活,多么有办法,简直像个出色的外交家。有一次……还有一次……可惜,我无法在这里写下政委、大副、水手们向我讲述的所有的故事,我只能记下他们那钦佩的眼光、赞叹的话语——在海里,贝汉廷像一块冲不动的礁石。
在岸上,贝汉廷是一块千锤百炼的钢铁。开起船来,又多么潇洒。“汉川号”在他手里不像条船,倒像个芭蕾舞演员,是那样迷人的优美……水手们都习惯了,多大的风浪也没有人去向他报告。因为你报告:“九级风呢,船长!”他会不动声色地看看海面:“有九级吗?我看还好嘛!”“八级浪了,船长!”他仍不动声色地看看:“有八级吗?我看还好嘛!”贝汉廷懂得一个船长镇定自若的意义,于是再也没有人和他谈风浪问题了。
只有我这个外行,反复问他:“你老是’还好,还好‘,可几级风浪船就会沉呢?”他沉思地看着我说:“多大的风浪也不会让万吨轮沉的,只有船本身的损坏才会沉船。而只有不懂得船也不懂得大海的船长才会把船搞坏,把船搞沉。”好一个只有不懂得船也不懂得大海的船长才会把船搞沉。而船长,master,在作形容词用时,又意味着熟练,精通。
“Heismasterofhisbusiness。”可以这样说:作为国家领导人之一的邓小平和作为船长的贝汉廷,对自己的业务都是那样熟练、精通;面对各自的风浪又都同样镇定自若,勇于驾驭;偏偏在他们各自的航程中,又都具有那种百折不挠,鞠躬尽瘁的主人翁态度。这就难怪贝汉廷有了这样一个光荣的称号——“邓小平式的船长”。
谁能说库克先生们没有眼力呢?
海员风度
“SOS”!“SOS”!!“SOS”!!!
塞浦路斯商船“艾琳娜斯霍浦号”不断发出紧急呼号。船长伊柯优斯眼看这艘已航行二十八年的超龄船,在九级大风袭击中主机不能运转,全船失去控制,海底阀裂损,大量海水涌入机舱,已齐人脖颈,决定发出弃船求救信号。
“SOS”!“SOS”!!“SOS”!!!
全体船员及一名家属已下到救生小艇,但小艇被悬崖巨浪颠簸得直上直下,完全没有行驶能力。困境中的水手们在望远镜里看见远远一只船影,他们渴望地用全部生命凝视着,但黑影渐渐消失。可能是风浪太大,他们自己也在危险之中,不能靠近。
又是一个黑影远远驶去。又是一个远远的黑影……也可能那只是自己希望的幻影吧,船员们已失去获救的信心……“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汉川号”的一个年轻报务员在呼啸的风暴声中突然收到了“SOS”的求救信号。贝汉廷一跃而起,到海图室查明了难船失事位置,他立即命令:“全体船员进入岗位准备抢救!满舵!全速进!”超高频无线电话从此不断呼叫:“艾琳娜斯霍浦号!我是中国船’汉川号‘!前来救助。请回答,请回答!!”
一片静默。遇难船早已失去全部通信能力。当“汉川号”驶近遇难船时,只见它船身已右倾三十多度,船尾下沉。状况十分危险,正在狂风暴雪中哑然下沉,下沉……当“汉川号”好不容易驶近救生艇时,一个压顶巨浪却把它打回遇难船的舷旁去了。四次驶近,四次打开,贝汉廷下令开船在它周围游弋等待。直到一个多小时后,第五次驶近时,老水手王敬元一直捏在手中的粗尼龙撇缆绳,才好像脱弦之箭顶风穿雪疾飞过去,被遇难船水手接住……这时,只有这时,贝汉廷才腾出空儿来回答整个地中海东部塞得港、马耳他、雅典、塞浦路斯电台及附近船舶的互相呼号:“我是中国’汉川号‘,现在’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员已安全登上我船。请放心,谢谢……”
但是,“艾琳娜斯霍浦号”船长伊柯优斯却迟迟不肯上到“汉川号”。他和三个船员留在他的小艇中一再坚持靠拢遇难船。贝汉廷在风浪中再三向他疾呼“危险!危险!!”但看到他那样坚持,考虑到他仍坐在自己的救生艇上,他还是“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长,有权做出自己的决定,因此只能劝慰他:“作为一名船长,我很了解你的处境和心情。我一定在旁守护,在旁守护!在旁——守护!!”小艇时起时伏地在巨浪的波峰间摇晃!“汉川号”始终在旁边巡回游弋……十七点多,夜幕即将降临,九级的西北风把浪和雪卷上阴暗的高空,风在白茫茫的海上打转,海浪呼啸怒吼,贝汉廷开始忧虑地用汽笛和高音喇叭招呼那位守职的船长。
十七点二十四分,小艇终于再次靠近“汉川号”。贝汉廷特地到甲板上去迎接这位不幸的希腊同行。当他得知“汉川号”正在驶往伦敦途中时,他一再请求贝汉廷:“请继续留在遇险船边,因为我必须守候她沉没。在她沉没后,请把我和我的船员送到希腊克利蒂岛登岸。”
贝汉廷,这位在他的航海日志上没有误过一天航期的船长,抢船期抢得没有一次在港口休息日停泊记录的精细之极的船长,这时却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考虑到这艘没有灯光漂泊在国际航线附近的遇难船,对附近的船只是个极大的威胁,他不但答应了伊柯优斯的请求,而且立即命令把甲板灯全部打开,守候在遇难船旁边,并反复高声呼号:“航行中的船舶,我是中国’汉川号‘!请注意!在你的左舷三海里处有艘不点灯的遇难船,请注意远行,请注意不要碰撞……”就这样通宵守护,防止了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故,直到遇难船最后沉没。他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Seamanship,直译“船艺”,意译时,水手们却惯于把它称作海员风度。是啊!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外国人不可能个个到我们国内来认识我们的国家,”贝汉廷常常对他的船员说,“他们就是通过我们每一个海员来理解中国的。中国,是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新中国成立了三十年,有着崇高的威望……我们要牢牢记着这点,时时刻刻记住。”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因此无怪乎“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员获救后个个都对中国的风度感佩有加。巴基斯坦船员穆罕默德说:“当我们完全绝望时,看见远远驶来一条船,但直到看见船上的Mark是波纹五星时才又重燃起希望之火……三个到过中国的船员说:中国人会来救我们的!你们果然来了。而且在那样的风暴中整整守护了两天两夜,多危险啊……”斯里兰卡船员比雷说:“我回去后,要告诉我的家人亲戚朋友,是中国人救了我!在你们围着我们游弋时,我们都明白不用怕了。中国人在等待和保护我们!我一辈子不会忘记,而且子子孙孙也不会忘记。”希腊轮机长阿松年底斯·康诺是全船年龄最大的船员,他请求用我们船上的无线电话和家中通话,当他从电话中听到他妻子的声音时,哭得讲不出话来,十几分钟后才断断续续讲出:“你一定听到我遇难了……放心……中国人救了我们……并且船长、政委和我们……同桌吃饭……”
希腊大管舱佛来季·本德里斯说:“你们不仅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妻子,她还有八天就要生育了,这次如果生个儿子,一定要取名’汉川‘,’汉川‘!……”
Seamanship,Seamanship。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但愿——但愿我们每个人也能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吧!
船长的苦恼
我望着贝汉廷开朗的面容,他是多么幸福啊!这个精通自己的业务,善于驾驭大海的能手;这个在国际远航线上有着很高威望的船长。他,可也有什么苦恼么?
他沉吟了一阵,竟叹了一口气说:“我五十三岁了,正当年,正该大干一场的时候,却不得不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过……”
旁边的同志——船员们,还有工作组的同志,纷纷补充说:“现在,谁不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啊!可掣肘的事就那么多!”
比如:什么呢?什么吗?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比如什么吗?俯拾皆是呵!就比如吧——有的船员不合格,不听指挥,对他严格一点吧,他就拿出打派仗的办法去反映你,而掌权的居然仍是他的“哥们儿”。“××号”不就有这么一位水手到处拍着胸脯讲吗:“哼!船长批评我,叫我下船……三天后,下船的是他。闲话一句嘛!”
再比如:××省海运局通过香港招商局买了两条船,得招商局雇用外国水手接回来。这,要花多少外汇啊!而且人还不好找。贝汉廷和“汉川号”正在香港,听说这事立即提出:把“汉川”的六十二个船员分出二十八个来,替他们把船接回来。报告打上去,联系了再联系,请示了又请示,研究了再研究,最后终于拖过了时限……又比如:我们每天运的货,人人都明白这是全国人民省下来的口中食,身上衣……“汉川号”因此也千方百计地为国家挣取外汇,节约支出,像小潘那样磕掉门牙照样拼命的事多得很。可我们挣回来的外汇呢,是每一枚都用到“四化”上了吗?为什么有的人浪费起来那样大手大脚,那样满不在乎呢?!
又比如,又比如……人民多么希望我们能少有几个扯皮的干部,而多一些勇于承担重担的master啊!
因此,我讲了这个故事。我讲了一个成长的青年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青年;我讲了一个海员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海员;我讲了一个船长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船长……那么,我是为了谁呢?是你啊,我的祖国!啊,我的亲爱的,经历了巨大欢乐和痛苦的祖国;我的正在向四个现代化前进,而又困难重重的祖国!我是为你而讲的,你听见么?你听见么?啊,我的祖国,生我养我的祖国啊……
1979年9月,为建国30周年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