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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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死神敲门之际

我和丁毅同志并不很熟,但是听到他病重的消息,却出奇地难过。这除了是对一个革命文艺前辈的敬重之外,还有着对一个好人可能逝去的无比痛惜。

得到这个消息时,我自己也在病中。我的丈夫去看望了他,回来之后,默默地坐了半天,嘴里只喃喃念道:“这个同志,唉!这个同志!”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好,轻轻地问:“不好。是吧?”他却嚷了起来:“哪里呀,简直是太好,太好了!”我愣住了。他这才慢慢说道:“他正在翻译世界有代表性的西洋歌剧,洋洋大观,洋洋大观哪!”“他会英文?”我疑惑地问。“从前哪儿会呀!是在离休后自学的……”泪水开始大滴大滴地从他的面颊上滚落,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你就想想吧,一个部队老干部,大半生戎马倥偬,离休之后,以古稀之年,开始与素昧平生的英文打交道,像小学生一样地学习A、B、C、D、E……直到读懂剧本,进行翻译。这需要多少时间?多大毅力?多少精神和血汗?何况死神已经敲响了房门!可他,丁毅同志,就这样开始了,就像战士上了战场,冲锋陷阵,一往无前!正因为时间对他已经不多了,于是就更加不眠不休,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而现在,居然已经“洋洋大观,洋洋大观”了!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愚公移山挖山不止的精神;是战胜困难而决不被困难吓倒的精神;是保持革命传统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压倒的精神;是敢于斗争、敢于胜利、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怎么能不感人至深、使人为之泪飞如雨呢?

说实话,当时我虽然非常感动,但心底里,多少还有点疑惑,因为即使无知如我,也多少知道一点:西洋歌剧虽然是具有一定国际性的艺术现象,但并不是仅仅源自意大利的同一模式、同一风格的艺术。西欧各国歌剧中有着风格各异的民族特点。大家之中还有着俄国的格林卡、柴可夫斯基,捷克的德沃夏克等等一大串的辉煌巨著。这就是说,丁毅同志所面对的除了英文原著外,他还必须面对种类繁多的英译本。而歌剧又不同于一般的文学作品,文学作品的翻译本来就难于科技文章,更何况这是歌剧,它的台词是剧诗。有人说过:诗,几乎是无法翻译的。更遑论这样翻来覆去的诗……噫吁戏!危乎高哉!不说是难于上青天吧,至少也不易于上青天。

这样,到1996年夏天,我拿到丁毅同志题赠的一本砖头那么厚的《西洋著名歌剧剧作选》,翻阅着《费德里奥》《浮士德》《茶花女》《假面舞会》《奥赛罗》《托斯卡》《图兰朵》……看着说明:(一)本书所载歌剧脚本的唱词都已按照该剧声乐谱逐句配歌。(二)……(三)……当我读着后记,看到他叙述自己怎样为了借鉴西洋歌剧的长处而自学英文,又怎样为了那些和自己一样不懂外文、也没受过专门音乐教育的歌剧同行而决定翻译世界著名的opera,直到发现“同一部歌剧的不同英译本,往往在情节上是一致的,而唱词的用语和含义却有着很大的区别,有的甚至是英译者根据原剧的剧情用填词的办法自行发挥的……”这种情况,他果然就如我曾揣想的那样是从两三种不同的英译本中选择其中译文最接近原文含义的本子作为范本,又参考着其他版本来译。另外,为了使译文能够更确切反映出作为歌剧脚本的原貌,他还把译文都对照原歌剧的声乐谱,一个字一个字、一句一句地进行了配歌……这时,我的感动真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我捧着书的手索索抖着,我的嘴唇也抖着,不知怎么,我竟重复起我丈夫几年前的那句话来:“这个同志,唉,这个同志!”当时我正躺在阜外医院的病床上,等待做心脏搭桥手术,毫无疑义,“这个同志”对待死神的态度也给了我力量和勇气。

前不久,听说丁毅同志再次病重住院,癌细胞广泛转移到骨髓,我丈夫从贵州回来,匆匆赶到医院看他,说他已经疼得不能站立,但仍笑声朗朗地和他们聊天,说是在《人民文学》上看见我的诗,竟高兴得掉了眼泪说:“柯岩好了,柯岩好了,她又站起来了!”

你们看看这个人,自己站不起来了,却为别人站起来高兴。这使我更加懂得了什么叫做同志情,懂得了一个人精神上的站立原是比躯体的站立更为重要的事。

我打电话给他,劝他做气功,给他讲癌司令,叫他找于大元……他还是那样朗朗地笑着说:“我走不了啦!我手头还有些工作……”

他果然还在和死神争分夺秒,昨天,我又看见他写给几个老同志的信,上边写着:“……我已病入膏肓,半截入土。本该老老实实待着,等待前去谒见马克思的日子,但由于党把我放到搞歌剧艺术的这条道路上已五十多年,恶习难改,心里头总放不下我国的歌剧事业,并且老是杞人忧天……”于是他又写了洋洋洒洒上万字的论文《为振兴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国歌剧而呐喊》,提出了许多对中国歌剧发展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捧着这篇文章,像捧着一团火,耳边不仅响起了他因病而嘶哑的声音,而且眼前出现了他像丹柯一样用手撕开了自己的胸膛,从那儿拿出自己的心来的形象:

“’让我们走吧!‘丹柯嚷着,高高地举起那颗燃烧的心,给人们照亮道路,自己领头向前奔去。”

我衷心祝愿丁毅同志在和死神搏斗的同时,也加强治疗和锻炼,以真正做到在他天年未尽事业未竟之时,永远把死神关在门外。

我同时祝愿我们的每个同志,每个文艺同行,特别是每个热爱歌剧艺术的人,都能听听这个声音,看看这个形象。并且认真思考一下他的呐喊吧!因为我深信:如果我们看不见,听不进去这位正在和死神角力的灵魂工程师的诤言,我们的后人一定会在看见和听见这些话语时,蔑视我们并谴责我们说:“天哪!这些浅薄的、愚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