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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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有感于《总司令换房子》

抗日战争时期,朱总司令一次率领部队在太行山一个小山村宿营,警卫员给他号了一间正房。朱总命令立即换房。面对警卫员的不解,朱总说,当地民俗:正房是长辈住的,而我们是人民子弟兵呀!

不了解历史的人,特别是今天讲究享受的人们,很可能以为他未免矫情,一个总司令吔,又不是小官,住间正房怎么了?别说正房也只不过是间破瓦屋,就是宾馆,下了五星级,还认为你小看人哩!

殊不知,恰恰因为朱总司令永远把自己定位于公仆,从不敢僭越,才如鱼得水似的得到了人民忘死舍生的支持,赶走了日本鬼子,打赢了三大战役,建立了新中国。而今天,恰恰是因为有些干部作风很坏,伤了人民的心,才流传出各种各样的顺口溜和讽刺故事。

我曾经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那是几年前,我正在阜外住院等待手术,因为多年的职业习惯,总喜欢往群众里扎堆儿。一次晚饭后散步,看见许多工人正坐在院里条凳上高谈阔论,就凑了过去,没想到其中一个青年瞪着我高声叫道:“别说了,没看见来了干部吗?”多年来,我一直和劳动人民关系很好,从没受过这个,不觉一愣,但毕竟做过多年的群众工作,就笑了一笑说:“说得这么热闹?多一个听众不更好吗?”那青年工人仍十分敌意地盯着我,冷冷说道:“我们正骂共产党呢,你爱听吗?”就是当头一棒迎面打来,也不会比这更令我难过了,但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斜着眼看我,居然没一个人帮我解围,这也是我完全没想到的,只得实话实说道:“我当然不爱听,这对于我,甚至是很痛苦的事。但是这些年许多干部作风不好,再不听听你们的意见,让你们出出气,党还怎么联系群众呢?”

我的回答大概是他没想到的,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嗯,你——还行。你退了吧?”我赶紧说:“退了,退了。”他这才往一边挪了挪屁股,给我腾出了一块地方,让我坐下之后又说:“可说好了啊,我们不打听你是谁,你也不许去病房找我和查我们的姓名,能做到吗?”我郑重地回答说:“我保证。”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那天我们谈得是何等的好啊!其实他们并不是骂共产党,他们只是骂那些贪官污吏,骂官僚主义,骂对群众的漠不关心、高高在上……我从他们那里听到了多少老一代工人的困惑和心灵痛苦,又得知了多少下岗工人的辛酸和生活困境啊!当时,我们都落了泪。最后他说,我给您讲个贼的故事吧!不知您听没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市,有那么一个贼去偷他们市长,可进去一看,到处都是钱,打开保险柜,里边花花绿绿什么美金呀、英镑呀、法郎呀、马克呀、比索呀,简直是比银行还银行!吓得这贼直要尿裤子,一进洗手间,更了不得了!满屋子金碧辉煌,所有的水龙头、把手都是真金的。这贼只叫得一声妈,扭头就跑,一直跑到派出所还哆哆嗦嗦地说不清话呢:“……我自首,我投案,可我是个小贼……我可没敢偷他,我可不敢偷他,赶明儿他一犯事儿,我还不得跟着掉脑袋!……”您说这干部都这样,还有老百姓的活路吗?

我说:“干部哪能都这样?”看着他拧起了眉头,我赶紧说:“我也给你讲个贼的故事,好吗?有这么一个管了多半辈子人事的干部,有一天,他们家也来了贼,你想这管人事的干部,升降调转都得打他那儿过,他家可该富得流油吧?”这青年应声道:“那是!”我说:“可这贼在他家找了一溜够,最后只找到一个还看得起眼的小半导体,贼一生气,给他留了个条儿,上写道:你真傻,你真笨!……害我白跑一趟……落款署名黑蜘蛛。”

年轻人不信,道:“真的?”我说:“真的。”他说:“您这是从哪儿听说的?”

我说:“这事就发生在我们大院里,是居委会召集我们全院开会传达的,叫我们大家要小心门户,提高警惕……”

他沉默了片刻,又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才迟迟疑疑地问:“这人是哪一级的干部?”

“部级干部。”“是退下来的老干部吧?”我又是只能实话实说,道:“是。”他这才点了头。

之后,我们又在院子里见过几次,但再也没机会深谈了。我是多么想能再和他倾心交谈啊!可我允诺过不去找他的,我只能躺在病床上独自咀嚼苦果。那些天,多少革命前辈和红小鬼的英雄形象,他们的慷慨悲歌,他们的衣单被薄,他们信仰的光辉,他们的喜、怒、哀、乐……白天伴着我的泪水,夜里伴着梦里的硝烟炮火、监狱牢房……当然,也伴着这些年流行的顺口溜和各种传说,互相缠绕,时空交错……忽然一天,护士长进来说:“有一个人来找你,说是你的朋友,可又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说:“那你怎么知道是找我的?”护士长掩口笑道:“他说,找你们那小老太太。我们这儿现在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同志——”我立即知道是他了,嗖地坐起来说:“快请他进来!”

护士长说:“他不肯呀,他说叫你出去。”我下床趿了鞋就往外跑,护士长在后边一迭连声叫道:“慢着,慢着——”病区门旁站着的果然是他,他已经脱下了病号服。哦,他好了,要走了,我心里十分不舍,可他居然肯来和我告别,我心里一下子又好温暖!正笑着想说些祝贺他出院之类的话呢,没想他却不笑,皱着眉十分严肃地对我说:“我马上要走了,昨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事儿都处理完了呀?这才明白是为了你——”他又改口称我为你了。

“我?!”“你。你跟我们说了瞎话,你还没退呢,要不不能还让你住这个病区。”

他又那样定定地直看进我的眼里,并不要我解释,又急急地往下说道:“我就来告诉你,没退你可赶快退了。要不然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你可就活不出来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说:“怎么会?别,别,千万可别——”

“你以为我们还会像我爹妈他们那样死保你们吗?”看着他眼里冷冷的光,我死死拉着他不放手,也急急地说:“你对我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也对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国家这么大,可千万不能乱哪!再说你不是不想让我挨斗不想让我死吗?其实,比我好的干部多着呢——咱们不争论,先不争论——我知道你们是恨透了贪官污吏,可一乱起来,七斗八斗,肯定会误伤好人,再说贪官污吏也不是打打斗斗就会认罪的,他们招儿多了去了,要靠揭发、检举、证据、法律……何况,社会大乱,最后受灾最深的还是老百姓。你还年轻,不信回去问问老人,读读历史——”

他的眼光犹疑起来:“你容我想想……”他说。“好好想想。”我说,“还请你回去也告诉告诉你那些伙伴们,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呀!一定要以法治国——”可他已经不再听我说的什么了,挣开我的手,急急地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们有着多么好的人民啊!他们疾恶如仇,心地又那样善良,我和他萍水相逢,只不过和他说了几句知心话,他就居然能为我的生死安危睡不着觉。我们这些自称公仆的人,有什么权利不尊重他们,不好好地为他们服务呢?要是我们再不关心他们疾苦,高高在上,甚至老要占他们的“上房”——我们可就成了什么人了呢?!

总司令呀,总司令!您曾留给了我们多少不占“上房”的故事啊!可这些年怎么就老有人借口“观念更新”、“与时俱进”,明着暗着地搅和着不许讲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和为了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