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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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旅美三题(2)

“哇!”大家齐声大叫。霞梅最起劲:“那就每个人自己报年龄,从我这儿开始。”看看在座的人有的面有难色,我说:“这不好吧,毕竟你们是美国人。”“现在,都是中国人。”她们纷纷说。为了不让有的女士为难,我说:“算了,我知道你们之中最大的是刘田,对不?她还没我大。”她们大笑,说:“不对,这边还有一个比她大的。”

我循声看去,呀!那位女士显得很年轻嘛!美国人的岁数难猜,我心里不禁也有点忐忑起来。

“报呀,报。”霞梅兀自嚷着,因为她的岁数是公开的,谁都知道。“算了,”我说,“我报吧,不必每个人轮了。”

我报了岁数。“哇噻!”她们大叫一声之后,鸦雀无声了。我知道我赢了。“唱吧!霞梅!霞梅,你输了。”

“唱就唱。”霞梅爽朗得很,想想又说,“咦,怎么我一个人唱,咱们大家赌的,不是吗?”

“好,大家唱。”居然每个人都不赖账。“来呀,排好,排好。”三人为众,人一成群,中间就自然有天才的组织家。

“对着柯大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都改口亲亲热热地叫我柯大姐了。

“我来给你们伴奏。”小丁说。于是她走到钢琴前,坐下,给了音。大家排成一排,半圆形,站在我对面给我唱起来了。唱的是《小城故事》的插曲: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假如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一看,说一说,小城故事真不错。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做客……”

她们老的老,小的小,胖的胖,瘦的瘦,哪里的口音全有,肩并肩和谐地唱着,又都那么漂亮,那么精神,那么热诚……想着她们创业时的辛酸、劳苦,看着她们今天成功的喜悦,想着千千万万刚刚远道而来,现在还正在拼搏——无论是在读学位,还是在打工的中国妇女,以及那些在竞争中沉沦下去的失败者,我的眼睛湿润了。

NewOrleans是小城吗?不,NewOrleans很大,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以前曾十分繁华。台湾是小城吗?不,台湾也不小。几千万人口,是祖国最大的宝岛。广州是小城吗?不,广州是我国改革开放的重要城市之一,经济起飞很快。上海是小城吗?不,上海有1200万人口,是世界著名的大都市之一。小丁,她只是音乐学院的一个学生。北京是小城吗?不,当然更不是。

我看过《小城故事》这部电影,它的导演我认识。当我们都还青春年少时,他曾是我的同班同学。

哦,地球真小。

NewOrleans的鳟鱼们

记得闹“四人帮”那会儿,让外语学院的师生下农村、工厂去“开门办学”。我当时住的那个宿舍大院传达室的齐大爷说:“真是瞎掰,工厂、农村说外国话吗?要把门开到外国工厂、农村去还差不多!”

大概是怕人说他反“旗手”,想想又加上说:“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我年轻那会儿在东北,老毛子、小日本、中国小嘎子,还有也不知哪儿来的土耳其小孩,成天大街小巷打着滚玩。几个月、半年下来,俄文、日语、中国话、土耳其话,没有不懂的。不但说得顺溜,连骂街的土话也全招呼着,吵起架来,整个儿地一个联合国。”

说得大伙儿全乐了,其中不乏造反派。不知怎么回事,倒也没闯下祸来。没人给他打小报告!不知是乐忘了呢,还是因为传达室工作很辛苦,那权,没人想夺。齐大爷那会儿年纪已经很大了,没多少文化,可生活给了他智慧。他说出了学语言的一个很重要的条件:语言环境问题。在美国的华人圈子里,碰到许多小孩,不管是不是ABC(AmericanbornChinese),也不管上学没上,一张嘴,就是英文。可中国人是家乡观念最强的种族。于是,家家爹妈急头败脸地要叫孩子说中文。在美国说中文,同样遇到这个语言环境问题。在学校里、社会上,孩子不说英文,连个玩的伴儿都找不到。回到家,一天和父母的时间有限,爹妈不是攻学位、苦读去了,就是打工仔,makemoney要紧,晚上回来,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开电视休息一会儿吧,得,又是英文。

有钱人家,请家庭教师教中文,对根本没心学的孩子,效果和在国内请家教教外文的情况差不了多少,也就是种摆设。没钱人家呢,干着急没办法。美国又不许打孩子。别说打,骂狠了,孩子认为受侮辱或心灵受伤,都可以报警。磨破嘴皮求他们:宝贝,就不提根不根的,你多会一种语言,将来和中国交流,做生意……都受用不尽呀!可孩子要紧的是眼前,想不了那么远。

于是,热心公益事业的太太先生们,在全美各地,就陆续办起了中文学校。NewOrleans的中文学校是其中相当有影响的一个。霞梅是现任校长,我那天见到的太太小姐差不多都是义务的教职员工。

既然女性居多,学校又是NewOrleans美华妇女会主办的。为什么不说太太小姐,而说先生太太呢?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吧:因为她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先生在当无名英雄。

“有一天,我求一位先生,”霞梅笑得咯咯地说,“我们年度的账出来了,你抽空帮我们核算一下好吗?他说不用核。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用就是不用嘛!我说,还是核一下吧,我们的会计是业余的呀!他憋了半天才说出来:’因为账就是我替太太做的呀!‘你说笑不笑死人。”

霞梅很聪明,堪称举一反三。以后不但会计、出纳、校务、公关,甚至打印材料呀、编教材呀、选活动地点呀……她都不但选好前台出场人,还要算计上后台的潜力,用她的话说,就是“潜力得统统挖掘出来,不能轻易浪费掉呀。”

一个星期天,我去参观。霞梅陪着我,穿一身玫瑰红套裙,夹着个大皮包,手里还提个大公文箱,走起来左顾右盼,健步如飞,高跟鞋响彻走廊,好一副当家人的繁忙景象。我笑她说:“校长很灵秀,公文箱何其蠢也。”

她却不笑,正色答道:“每星期我主要办这一次公,不说日理万机,也得把问题统统处理。否则拖到工作日,我本职工作也忙得要死呀。”说着开箱给我看各色公文:小到分班名册、教师心得报告、学习进程、各级课本、考试成绩、致家长书、通知、告示,大到基本会务率税、校长职权范围、学校手册、总务、财务……端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不禁叹道:“真不容易呀!”她说:“现在已经上了轨道,以前创业时才难呢,多亏了那些先行者历尽各种辛苦,才有了今天,现在中文学校已有了十年历史,是一个非营利性的法人组织。就这样,资金仍然困难,我们的老师大都是尽义务的,她们比我花时间多多了,除了授课,还要备课、搞活动、改作业……”一边说着一边带我去各班听课。因为居住分散,在NewOrleans的中国华人毕竟不多,因此各班学生年龄参差不齐,但老师们都教得十分认真。这些全凭爱心来尽义务的老师,不但备课仔细,上课用心,许多教材都是自编的,甚至因家长希望孩子学正统繁体字,她们不得不把课本上印好的简体字一个个剪下来,又一个个换上繁体字再重新装订打印……我们进了低班(最小的学生才四岁)看老师怎样教孩子:“上、下、左、右、前、后”,“点、横、竖、钩、撇、捺……”孩子学得很苦,老师马上插入儿歌提高兴趣。一会儿“小妞妞,来看戏,手心,手背,心肝宝贝!”一会儿又“一二三四五,地上画老虎,老虎像只猫,一只大来一只小。”老师一边唱一边还舞着。孩子们高兴了,注意力集中了,积极参与了,课又再进行下去。

到二三年级的班,则不但教孩子中国字的故事(介绍中国文字结构),讲成语故事,什么“亡羊补牢”呀,“为虎作伥”呀。一边讲一边让他们念、认、写。到了再高一点的班,孩子们学诗了,他们高声大嗓地念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颇热忱而不乏情致,但是当老师要求他们的家庭作业也写点诗时,孩子们纷纷抗议认为太难了,大叫,“No,No!”“Ican’tdoit!”“Oh!God!”“pleasedon‘t!”……一着急,把中国话全忘了。商量来,商量去,达成协议:每个人读一本中文书,用中文写BookReport。

大家鼓掌通过,课堂十分活跃。课堂教学两小时,收获很大,兴味盎然,可脱离了这个语言环境,回去一星期,不说全忘,也忘得差不多了。为了更多更好地给他们创造条件,差不多每封老师给家长的信中,都一再提出请会说中文的家长,务必常用中文和孩子对话……为了提高孩子们学习兴趣,领略中国文化之美,学校还千方百计举办各种活动:演讲比赛,诗歌朗诵、唱歌、舞蹈、功夫……以各种节目去参加社交活动,真是煞费心机。有趣的是教孩子功夫班的老师竟是位美国青年,说一口好汉语。“说得真好。”我不禁问道,“在哪儿学的?”“在家里。”他回答得诙谐。看见我疑问的目光,笑了:“跟太太。我太太是中国人。”哦!

这天的舞蹈排练是扇舞。看着一个个黄面孔的小女孩手执宫扇,走着一字碎步,翩翩起舞时,你真会以为你是在故土的哪座学校,而浑然不觉正置身异国他乡呢。

哦,祖国,祖国,你可知道,在远离你何止千里万里的地方,横隔着整个太平洋的彼岸,还有你的儿女用爱和思念把你的文化,你的乡音,你的风姿韵味这样点点滴滴、潜移默化地注入你再下一代子孙的心田呢。难怪中国是个不可征服的国家。也许是中国人的乡情太浓,也许是中国传统的是非、善恶、美丑……的观念太强烈了,大多数人即使在异国他乡成家立业,也仍然谆谆教育子孙:不可忘记故土和亲人。不但自己刻骨铭心,不许子孙忘记,还要在所居地循循向人传播与介绍中华灿烂的文化,帮助世界与中国沟通。

纽奥良的中文学校里就有这样的成人班,从1985年创立,至今已五年了。学生的国籍不但有美国人、瑞典人,还有朝鲜、越南、日本……岁数从十六岁直至七十五岁。职业有医生、律师、教师、家庭妇女、画家、学生、商人和护士等等,有的是因为业务需要,更多的却是被中国文化吸引,出于仰慕。

这个班是刘田的班,因为我去参观,他们专门准备了节目,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大胡子男人和风姿绰约的女士们十分严肃地、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地唱着:“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我的心态就绝非“惊讶”、“感动”之类的词语所能描绘的了。

他们还唱了一支《记得当时年纪小》,一下子叩开了我的心扉,唤回了我那么多美好的记忆。这歌我太熟了,还是我做孩子时唱的,词和曲现在还能倒背如流。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应声和他们一起唱起来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天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想着它从孩提时给我的诗的感觉,对我文学的启蒙;想着国内记得它、会唱它的人大多已白发苍苍;感叹着今天在这儿与它的不期而遇,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曾有一位大诗人说过:什么是诗,不可翻译的就是诗。真是的呢。要不然为什么这些外国人这样执著地在学中国这个诗的国度的语言。他们真的能领会这些诗的意境与中国诗的魅力么?想必能。只要教他们的人能真正懂得、领会得与表达得出来。

这个道理,我想纽奥良中文学校的老师们是懂得的。她们不但从唐诗、宋词教起,还在教他们象形字呢,还画中国的山水、美人……给他们看呢。都说学生是老师人品、爱心与水平的具体表现,那么看看这些都取了中国名字:黄艳香、柯德娜、艾福南……的外国学生的作业吧,能不感动么?能不对这些热诚传播中国文化的老师心生感激之情么?

晚上,我正在另一处采访,霞梅派人给我送来了许多资料。是夜,我辗转不能入睡,翻阅这些文字时,一本学校纪念刊《童心同心》,又猛烈地卷起我感情的暴风雪。它里边不但记录着许多莘莘学子的赤诚的心,记述着许许多多为这座学校呕沥过心血的人名、事迹,还时时处处流露出那么一种典型的中国人对故土思念眷恋的心态。这里,请允许我节录教师陈平的一篇短文:《属于鳟鱼的故事》,因为它深深地震撼了我:

“我想,您也许听过鳟鱼的故事。”人们如是说着:鳟鱼,神秘的鱼,乡愁的鱼,悲剧的鱼。“在地壳巨变时期,那古老的鳟族并未灭绝,只是流落各地而已。在各处河水中生活的鳟,他们觅食、恋爱、生子,可是到了秋末冬初,他们携妻率子进入大海,成群结队,回到古生代祖先创造的古老家乡。年年岁岁,千年万年,永不改变,永不迷途。

“他们说,还有一种鳟,在剧变时,被’陆封‘,在海岛的深山渊谷中,无法寻路归根,是被隔离的寂寞孤单的鳟。但是他们眼底网膜,脑的灰质层里先天有一幅故乡幻影,每年秋风起时,他们便开始做着还乡的梦。梦里,云天无阻,他们回到了生命的发祥地。

“他们说,还有一种鳟,到了生命的某一时刻,他们会携妻率子地回到祖先的地方住下。不再漂流了。尔后,他的子女年纪稍长,虽也会再四海邀游,但到了生命的那一时刻,又会携妻率子回到祖先的地方,住下来。他们是幸福的鳟。

“他们说,故乡,有奇异的吸引,有神秘的呼唤。他们说,鳟的归依,是生命的本然、超意志的力量……“我是不是也是一种鳟呢,如果我是,我也能让我的鳟族代代眷恋自己生命的发祥地吗?

“或许,我们这在异域的中文学校,也在述说着一个属于鳟鱼的故事……“在我没有全然明了鳟鱼这种神秘的鱼前,我在尽我的力量,去引导属于我的小鳟鱼。”

如今,冬已深了。我早已离开美国回到了家乡,但纽奥良的鳟族们仍居住在我的心房。白天,欢笑在我的思念;夜里,遨游在我的梦乡。也许因为我们是同一种族的缘故吧。我是这样思念着你们啊!我远在异邦的鳟鱼姊妹。我祈愿你们永远这样诗意和美丽,引导着属于你们的小鳟鱼,时时日日,健康成长。我同时也祈愿你们的形象,能像明镜一样,不但映照出千千万万海外赤子的光辉,也能使极少数变异的逆子,在揽镜自照时,减少一些对故国、黄河、黄土地的唾骂。或许,他们也能,也能恢复鳟的本性,在生命的某一时刻,心生愧疚,归依故乡?

让我们共同祈愿,也共同希望吧。我远在纽奥良的鳟族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