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国
美国人讲究隐私权,最不愿意人家打听他们的私事。而忌讳之中最最忌讳的是这样三件:年龄、财产、体重。不像咱们,一见面就跟查户口似的,“您几岁啦?”“几个孩子呀?”“都干什么呢?”“挣多少钱呀?”“哪年结的婚?”“感情好吗?”……一问一答,你来我往,问得越细,显得越近乎,透着亲热。
可我要采访,不问怎么写呢?问吧,又怕不礼貌。和美国人打交道,就这样,深不是浅不是,常常为这犯难。没想到霞梅和我见面的第二天,就对我说:“你愿意问我什么,只管问,把我当中国人,别当美国人。”我心里一热。喔,她懂得我。
可毕竟她是美国人呀。至今说英文比说中文流利。说中文磕磕巴巴地,经常词不达意,惹得别人笑,自己也笑。
所以我还是不敢深问,两人泛泛而谈,远距离包抄,谈得很多而不得要领。她皱着眉打量了我一阵:
“这样吧,你晚上有事,我也有约会。现在上我的车,我带你去我的家看看。路上有四十分钟,你尽管问。”
难得她如此美意,我也就不客气了,问:“你先生是美国人?”“是。”
“你是从台湾来的?”“是。”
“我听说异国婚姻……因为文化背景不同……”“你是想问我婚姻生活的甘苦吧?”她竟这样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我们两人都笑了。
我为什么问这个呢?因为我听的异国婚姻故事太多。一见钟情,两情缱绻,可婚后不久,民族心态的差异,文化的隔阂……或见异思迁,或是很难相处,爱起来轰轰烈烈,闹起来也风雷电火。总起来说,似乎有始有终的少,中途分手的多。而她,结婚二十年了,感情仍然很好。这中间,该有多少人生的体验和生活的智慧……“我想,婚姻的基础,首先是友谊和了解。”她说,“异国婚姻也不例外。我很难理解那些一见钟情,可是语言不通,甚至连对话也困难的夫妻,怎么过呢?”她耸耸肩,“真不懂。我们两人是同学,从上大学就在一起玩,一起念书,有时还……”她摇摇头,忽然打住了。
“同班同学?”我只好再起头。“Yeah,学的一个专业。慢慢就好起来,毕业就结了婚。我虽说是从台湾出来,但中国文化背景不像别的中国学生那么深。因为我从小在北非上学,受的是美国式教育。我十八岁只身到美国上大学,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隔阂。谈恋爱也是自然而然,一点心理障碍,一点顾虑都没有。而且在学校,社会里都能和美国人很融洽地相处,婆家的人也对我非常好,就这样,结婚后还是问题一大堆……”她一边稳稳当当开着车,一边稳稳当当说着话。想不到说到这里却皱起眉头,停住了。
车还是毫不减速地奔驰着,我看着两边飞快逝去的景物,决心不能浪费这四十分钟中的一分一秒:
“比如什么?如果你愿意……”“当然,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她回头对我一笑,“比如亲情问题。我是长女,我父亲在北非逝世之后,妈妈回到台湾。我的弟弟妹妹……上学、找事、出来,我能不管吗?哦,他倒不是在乎钱。在美国人眼里,他已经做得够漂亮的,够尊重我甚至太放任我了……因为美国人就是没这种观念和习俗。当然他也觉得我为此分心太多,花感情太多……这个,你懂吗?”
我说我懂。不要说美国人,近年来的中国“现代人”,许多也常为这吵架,分手,掰!想不到在美国的中国人,倒保留着这么多孝悌的老传统。
“这些芥蒂倒容易化解,因为我钱挣得丝毫不比他少。家里其他开销也不大。弟弟妹妹们很争气,现在也都大了,都出息了。最最困难的倒是心态的平衡与感情的融合……”
我不做声,静静地听她讲。天渐渐黑下来,街灯亮起来。一串串奔驰的车灯,像星河在流淌。她的话也静静地流淌。不知怎么,在灯火明灭中,竟似乎泛着淡淡的惆怅:“除了我们的两人世界外,他的生活圈子是美国人。我呢?原先是中国人。
我从来并不认为我的中国根有多深,可现在要我完全投入美国的圈子,我也会有些反感。为什么?那你为什么不完全融入我的中国圈子?再比如结婚后要改姓,到处人称、自称都是MrsTemple。我说,不改不行吗?他说:那叫结的什么婚!美国没有不随夫姓的习俗。我那么爱他,只好改。只好为他而完全投入美国的社交圈子,完完全全像美国人一样地生活。这对我丝毫也不难,可夜深人静,特别是他不在家,午夜梦回的时候,心里很空,觉得好寂寞。有时甚至还会觉得自己是个文化叛徒……我这才知道我的中国根有多么深……”
“最气人的是,我明明为他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他却并不领情,好像天生本就如此,应该如此。于是我们开始吵架,互相指责。我说你这样,那样——为什么不替我想想?他说,怎么了,什么样?有什么可想的,真是莫名其妙……”
汽车离开高速公路,转入狭窄的街道,我的心似乎也蜷缩起来。“更要命的是,我们两人是同学,一个专业,又在一家公司工作,升升降降是难免的事。他比我高,一点事没有,我只要做得好,人家称赞我,哪怕比他高一点,呀!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你是不了解美国这些大男人!当然,他不是对我不好,他反映的只是美国社会的典型心态……”
她又恨又爱地说着,车左转右弯仍然开得飞快:“可我不能因为爱他就不好好做呀,我非做好不可。我既不比男人差,也不比美国人差。我们家的人都学得好,做得好。”她忽然回眸,对我粲然一笑:“我爸爸是个有名的工程师。台湾还立有他的铜像呢。”
“真的?为什么?”“因为建设台湾、修路建桥什么的他贡献突出。我能不做好么?”是的,她做得很好。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一再称赞她的能力、心胸和气魄。
她给我的名片上印着的是家大公司,而她是一个方面的主管。可女人就是这么难,做不好,人家看不起你,做得好呢?家里却不好过。中国男人好些吗?似乎好些。但也不见得,只不过表现方式含蓄些,内在些。绝对不在乎的是极少数。
汽车拐过一条窄巷,我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哦,马上就能转出去,前边就是河。”她说,看我一眼,犹疑了一下,突然很快地说:“后来,我们就分居了。”
“呀!”因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我不禁叫了出来,之后又觉得不礼貌,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起来,“分居之后,想想那样吵来吵去,互相指责,真是无聊。不是相爱吗?爱,不是理解、尊重、恩慈、牺牲和宽容吗?为什么老是苛责对方呢?冷静下来,彼此都想到对方的许多好处,是任何别人都不能代替的。于是,就各自调整心态——看,河!”
车从窄街转了出来,果然,扑面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密西西比河,开阔而明丽。河上许多船。船影、灯影倒映在河里,呀,真令人心旷神怡!
“漂亮吧?”她说,“马上就到家了。和好之后,我们相互更了解了。现在交谈比以前任何时间都多,互相也尊重多了……当然,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两个人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几乎都碰得头破血流,这才懂得婚姻原也是个需要毕生建设的大工程,特别是异国婚姻……”
她泊好车,带我拾级而上。她的家是一套不大的单元。完全西式的房间格局,却完全是中国装饰。舒适而谐调,完全像主人似的,是融化而不是杂陈。更难得的是房子外边围绕着长而宽的走廊。廊上摆满了花。整个走廊都面对着河,河上的风徐徐吹来,在花香与河水包裹中对坐,这份情调,可是相当中国化呢。
“喜欢吗?”她问,不等我说话,就自己回答,“一定喜欢,对不?”“是,很喜欢。”我老老实实承认。“多少钱买的?”情不自禁就问出一个很中国化的问题。“十一万五千。”她说,“这儿的房价便宜。”我想着,是比旧金山、洛杉矶都便宜,便宜得多呢。“头期要付多少?”不禁又问。“干什么分期付,我一次全pay。”她爽朗地笑着,“我挣得相当多呢。”她不等我问,就自己说了年薪。哦,真是相当高呢。但现在动笔写时,我还是省略了。因为虽然她答应我什么都说,毕竟,没答应对所有人都说呀。她祖籍河南,圆圆的脸,红红的颊,高高大大的身材,是很像河南人呢,连那份爽朗和待人的亲热劲儿也像。我们两人坐着静静地享受了一会儿,她忽然说:“下次来,就住我这儿,好吗?住我这儿,一定能写出好小说来。信不?”我笑,不回答。小说,是只有好住处就能写出来的么?“我会给你讲故事呀,许许多多,各种各样中国人外国人的故事。”她好像看见我的思想似的说,“能像你这样,东跑西跑,又坐得下来,多好。”她说,“可惜我坐不下来……”“是的,”她笑,“我们两人都太忙。工作上两个人竞赛,又在整个社会上竞争。现在,我除了参加他的社交活动外,又进入本地华人社交圈子,还为下一代华人组织华文学校,很忙,很累,但很充实。因此,心态也比较平衡了。我喜欢不断地尝试,成功了,很好。不成功,也试过了。可我似乎,凡试的都成功了。”
她痛痛快快地说着,那神态,那话语,又那么的美国化。“好,看够了吗?咱们该走了。我约了一个美国朋友吃晚饭,蛮好你参加的,可惜你另有约会。好,那咱们就去她家坐十分钟,看看她的屋子、布置,那是完全美国化的。走!”
一阵风似的,我们又到了她的美国同事家。和跟我谈话不同,她是那样美国化地称赞着人家的花、鸟、布置。一会儿和小鸟亲吻,一会儿为朋友儿子的手工惊呼:“Oh,great!”“Wonderful!”“Hownice!”“God,Howlovely!”“Jesus!”……然后,到了她们吃饭的饭店。她要去吃美国饭。我的朋友按照原订计划,从这饭店门口把我接去他家,去吃中餐,家常饭。哦,前后两个小时,我就这样在中国——美国、美国——中国之间往返。好一个霞梅,完全的中国情怀,绝对的美国节奏:去,四十分钟;回来,四十分钟。八十分钟里,在我眼前,急促地流过了她的前半生。当我把这篇小文寄给她看时,她除了核实了个别的数字外,竟在卷首写下:
“柯阿姨,写得很好。好在我的先生不会看中文,否则我可惨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年龄、财产了,要不要我的体重?”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说,就是我的读者也不需要她的体重,他们想了解的是她的以后。
以后么?她还有长长的后半生呢?相信她也会如此愉快、干脆、充实、成功地度过。我不会有机会再有八十分钟来听取,来记叙她的后半生了。不过,不要紧,她曾悄悄向我透露过她的计划,很宏大,很实际,又很诗意,我已知道了,也就满足了。
至于写么?退休之后,她会写自传,也许是,自传体的小说。年轻的朋友,你们会有机会读到的。
地球真小
地球真小。
应邀去和NewOrleans当地一个妇女组织的太太小姐们见面,一走进五福饭店,就过来一个女孩叫道:
“柯阿姨。”我大吃一惊。这个称呼已好些天没听人叫了,这不是美国吗?
定睛一看,一个活泼泼的女孩子,笑容可掬地望着我。没错,是叫我。却好像不认识。
“我们——见过吗?”我只好这么问。“没有。可我妈妈,您一定认识。”她说出了上海一位我熟悉的名演员的名字。啊,可不,她是应该这样叫我的。地球真小。
从这个愉快的开端,我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五福饭店的菜很好。川味正宗,一点没串味儿,不洋化。又因为饭店女主人是这个组织的成员,自然分量、加工、选料,又都增添进一份情意。二十多个人一边吃一边谈,嘻嘻哈哈,不像第一次见面。“这位,你对面坐的,是个工程师。那个女孩,叫小丁,是我们华文学校的音乐老师,唱得可好了。那边穿花毛衣的两位,是姊妹俩,开餐馆的,现在不干了,钱赚够了。”霞梅在我耳边一个个地为我介绍。她是这个美华妇女联合会分会的主席。
“什么叫够了?”我问,没想到在美国,人人整天喊着makemoney,钱还有赚够的时候。
“够了,想必是很多很多,一辈子都够吃了吧?”霞梅耸耸肩,有点为难,“也不能问人家是多少呀。反正她们自己说赚够了,关店不干了。”
“那她们干什么呢?”看着姐妹俩还很年轻,我忍不住问。“玩呀!享受人生。”霞梅大笑,“不像我们,薪水阶层,要每天做。不过,她俩也在华文学校教书,尽心尽力地。”“你左边,刘田,你认识的。我左边这位,《世界日报》的记者,她先生做海运供应生意,很发哇!你对面的,一位做电脑,一位学美术,都是从大陆来的……”
我一边吃着,一边听着。两个小时,装满了两耳朵,填饱了一肚子。大家都很高兴。
饭后,兴犹未尽,全体出发,到盛鸾女士家吃消夜。盛的先生是当地有名的牙医。她家还有几位刚才来不及去饭店的女士等着,又是一大桌子水果、点心。她们自己做的,真能干。“柯夫人是作家,想了解我们海外华人的生活和心态,你们每个人都说说,说说你们的奋斗史……”霞梅不断地喊着。可没人正经说自己,都是互相说别人或自己的先生,谁谁怎么能干,谁谁怎么热心,谁谁在自己最困难时帮过自己……那两姊妹走过来让我看她们的肌肉,说:“你摸摸,硬不硬?钱好赚吗?每天切呀,炒呀,剁呀,手指头都差点切掉,臂上、腿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都不像女人了。”
肌肉确实硬,手指的关节都变形了。这中间有多少辛酸和泪水,这和她们华丽的服饰多么不相称,又多么相称。
“怎么不像?你看你们一个个打扮得多么漂亮,”我只好开玩笑说,“又成功,又漂亮,这才是女人呀!”
“哇噻!”她们大叫,全都活跃起来了。一屋子欢声笑语,互相提问,互相打岔……我们谈文学,谈人生,谈家庭,谈子女,谈音乐,谈气功……谈全世界妇女都谈的问题,用全世界妇女常用的方式。
广东话,台湾话,北京话,上海话,什么都有,中间还夹杂着英文,好像世界一下子浓缩在这儿了。
哦,地球真小。最后,不知谁提出了年龄问题。你说你大,她说她大,我说我最大。她们不信,说:“要不要打赌?”
我环视了一遍全屋,我想我知道她们中最大的是谁,还比我小一点呢。于是我说:“好,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