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她自己也开始咳嗽,痰里带血了。但她仍没搬走,就这样,咳嗽着,吐着血,却仍然奔跑在沙河子的各个葡萄园里。当然,也领受了大嫂对嘎衣特那样的照料和爱戴。
1955年-1958年,沙河子解放葡萄生产合作社的葡萄连年增产,每年递增百分之三十以上。远近各社都争着来请这个女技术员了。
王惠珠的足迹遍及了葡萄沟,她走到哪里哪里葡萄就增产。乡亲们传说这个姑娘有魔法呢,只要这姑娘的手指一指,葡萄就会增产。乡亲们先是尊敬地管她叫“葡萄姑娘”,后来看她干活、对人,从不藏奸,不耍滑,几年来,她又学得一口极流利的维语,住在嘎衣特家,就像家里人一样,于是,就众口一词地管她叫起“葡萄沟的丫头”来。可不,就是自己的“丫头”嘛!要不,能这样每天顶着吐鲁番四五十度的酷暑,在那葡萄都能阴成干,羊肉放在石头上都能烤熟的闷热里,满山满沟地给你跑,给你种葡萄、收葡萄,跑得天明满身汗,天黑满身泥?还老这样对你笑嘻嘻的,亲亲热热的?
一天,王惠珠回家,只见几个妇女在炕上坐着等她。看着她洗过了脸,掸净了土,喝够了水,她们郑重地开口了:“你不姓王。”
“我怎么不姓王呢?”“你不是汉人。”“我怎么不是汉人呢?”
“汉人不这么好看,你长得和我们维族人一样,高高的额头,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可惜就是矮了一点。”大嫂们不无惋惜地说。
王惠珠笑了起来:“那我就是口里的维族。”妇女们可十分认真:“那你的维族名字是什么?”王惠珠不敢再开玩笑了:“我没有维族名字。”大嫂说:“我们已经给你取好了一个。现在,穿上我们给你做的维族服装,戴上我们给你绣的小花帽吧!”那是一件鲜红鲜红的萨拉方,当时生产、生活的水平都低,维族“洋杠子”
还不像今天这样满身绫罗绸缎,满身凸花金丝绒呢。那时,用的就是那种极普通的做旗帜、做会标用的红市布。但王惠珠还是满心欢喜地穿起了它,跟大嫂们一起上街,到处转悠着给人看。她知道,从此她再也不是那个默默坐在场院里的陌生人,而是葡萄沟自己的“丫头”了。
“你们到底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呢?”她问。“黑丽其汗。”妇女们郑重地回答。
王惠珠的泪水终于流满了面颊。如今精通维语的她已经懂得了“黑丽其汗”的汉译。黑丽其汗原是古代某一个小王国的公主。她是那个伊斯兰王国最公正、最善良的当家人,她不但使得她的王国日益富强,而且使全国的人亲亲爱爱如同一家人。所以在她离开这个尘世后,世世代代的维族人仍然想念她,都爱把自己的女儿起名叫“黑丽其汗”,今译也可做“天使”。
黑丽其汗
美丽的黑丽其汗,大眼睛的黑丽其汗,天使一样的黑丽其汗,长辫子的黑丽其汗呀!
天下的葡萄再甜,甜得过吐鲁番的无核白么?天下的姑娘再美,美得过我们的黑丽其汗么?
这是吐鲁番一支古老的民歌,人们就这样世世代代唱着它,赞美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就在王惠珠这样被她的维族亲人疼爱的时候,她却愈来愈被她所在单位里的那么几个人嫉妒与厌恶了。
“哼,看她那个样子,连姓什么都忘了,张狂劲儿!”“啊哈,上《人民画报》了,美的她!这些记者也真浑蛋,为什么不来单位打听打听,她群众关系可坏哩!”“她劳动观点最差,上班从来不打水、不扫地。”“她不爱开会,开会也不发言……”“她出身不好……”
他们不知道,记者当然是请示过党委的。县委书记和领导始终是爱护她的。爱她支援边疆的一片热诚,爱她为开发大西北流的汗水,爱她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全部用于实践,爱她全心全意和群众结合的作风。当然,这些人说的那些缺点她都有,但这是可以教育、可以帮助的,用不着开批判会,更用不着贴大字报呀!于是,他们保护她度过了“反右派斗争”,保护她度过了“拔白旗”和“只专不红”的批判。这保护更激怒了那几个自己在工作上稀松、平常,在事业上一事无成,却终日“马列主义手电筒专照别人”的人。而王惠珠,这个有缺点的王惠珠呀!他们越不承认她,她越出成果。她的《中国吐鲁番葡萄制干的方法》成为1956年中国对外交流的材料了。她的《吐鲁番无核白葡萄的研究》发表在1958年的新疆农业科技报上了。她的照片不时在报刊上出现,她的论文,什么《分期阴干的试验》,什么《分期开墩的试验》,什么《搭架的试验》,竟越写越多了。
他们仍然不承认她。可是王惠珠,这个远不完美的王惠珠呀!把头昂得更高了,更不打水扫地了,甚至和他们吵架了,甚至越来越不愿意回机关了……如果没有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这种对峙和敌意也许就这样一边出着成果,一边持续下去,直到王惠珠有所进步,或他们有所进步。谁知道呢?但是,“史无前例”开始了,好哇,保护王惠珠的各级领导及正直的专家一下子全被打倒了,不是走资派,就是反动权威。这回看你王惠珠往哪里跑!
王惠珠哪里也没有跑。挨斗,她就倔犟地站着。她的丈夫廖可璜被打成“特务”、“反革命”,被关起来,她就默默地给他送饭。她一下子又成了那个夕阳中的黑色剪影,不说,不笑,似乎又哑巴了。但在吐鲁番,她却永远不再是那个不被信任的陌生人了。晚上回家,家里有乡亲们偷偷给做下的拉条子,孩子们也总是被好心人给喂得饱饱的。初夏,有人闪进小院送她一把刚摘的嫩豆荚;严冬,有人用“六根棍”给她拉来煤砖。大爷大妈不止一次拉着她的手说:“不干了,黑丽其汗,不当这个干部了。住在我们房子里,我们养活你!”最最让王惠珠承受不住的如山的恩惠,她今天一提起还哽咽的,却是——造反派把“反革命特务”廖可璜沿村游斗,但在葡萄沟,台下被迫而来的乡亲却没有一个吭气的。他们不抬头,不喊口号,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坐着,一直坐了两三个小时。坐到揪斗会开不成。
今天,当我问到这些大爷大妈,他们当时不怕么?他们真挚地回答我说:“这是我们黑丽其汗的阿达西(男人)啊!我们能黑了心吗?”真是金子一样的心胸,比金子还贵重的人啊!
于是,王惠珠,乡亲们的黑丽其汗就又振作了起来。平时穿着随便的她,那些日子却分外整洁,不管多晚才被放回家,她都要洗衣服、擦桌椅、烤馕、喂羊,把屋子和孩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到休息日,就拉着孩子摇摇摆摆地上街逛巴扎,一过节,就宰羊,把肉干起来,一小块一小块地炖好,送去给廖可璜补身体。
是的,黑丽其汗在任何时候都要挺起胸膛做人,任何时候,都要做一个不给自己亲人丢脸的人。
葡萄承认
“你从来没有后悔过么?”当知道了她三十多年的坎坷经历,当听到和她同时支边的同学有的已回关内,在大学教书,评了教授、副教授,有的在乌鲁木齐的研究所,当上了研究员、副研究员的时候,我故意问她。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怎么没有呢?有时也想走,可怎么能舍了这些乡亲,这片热土呢?”她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动情,有点不好意思,忙又加上一句:“再说,搞葡萄的是不能离开吐鲁番的。”
“你就这么爱葡萄?”我又问。她沉默了一阵,然后悄声说:“是。”“你为什么这样爱呢?”
“葡萄不可爱么?”她叫了起来,想了想又说,“葡萄多公正呀!你为它付出多大劳动,它就给你多大的报偿。”
“你原不是想嫁给柑橘的吗?”我想和她开个玩笑,但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是的,内地柑橘虽多,但王惠珠早已和葡萄结合了呀!葡萄从没有辜负过她,还始终期望着她……如果爱的对象可以依据外界条件或自身需要而随时变换的话,那还能称之为“爱”么?
是的,王惠珠真可以说是葡萄最亲爱的、最忠贞不二的爱人了。爱到不但种葡萄,收葡萄,她还卖过葡萄呢!
随着政策的不断出台,不能再不恢复王惠珠的工作了,但造反派们就是不让她回技术岗位,偏要分配她去贸易部门。好一个王惠珠,也真做得出,就这样每天在供销社大秤小秤称葡萄,吆喝着卖。后来又让她转外贸部门,专搞出口鲜葡萄。葡萄那么娇嫩,见了日光,掉了霜粉,很快就会烂的。王惠珠干脆把行李搬到戈壁滩上睡,三星不落就爬起来指点工人们一串串地摘剪、装箱……这次,我问她:“你就不生气?”她说:“怎么不气!”旋即又解嘲地笑了,说:“不过也有好处呀,这一来,我可是了解了葡萄的种产销的全过程了。”
现在,噩梦终于过去,全国人民投身“四化”,党中央重又号召开发大西北。她这个为开发大西北作出贡献的新中国大学生,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她的论文越写越多,她的葡萄也越来越得到国内外人们的喜爱。但仍然有那么几个人,仍然不承认她,仍然在她前进的道路上不断为她设置障碍。
在吐鲁番的最后一夜,我去向王惠珠告别,坦率地批评了她的缺点,告诫她无论如何再不要和人吵架了……她梗着脖子听着,似乎很不服气。
“你不是想多做些事吗?就是为了减少干扰,你也该注意点工作方法,不要激化矛盾嘛!咱们就没有缺点?咱们也都不年轻了,党培养咱们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兴许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她,她忽然扑闪着大眼睛,动情地说:“正是因为不年轻了呀,我才没工夫和他们打麻缠。”
是的,我原也是见识过并与这种人打过交道的,那真是让你心力交瘁呀!但仍不能不劝她:“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还是要团结嘛!”
“再做工作他们也不会和我团结的。”她忽然一笑,“他们承认过谁?!”我愣住了。“其实我也并不是非要他们承认不可。”她想了想又说,“我要求很少,只要……”
“只要什么?”“葡萄承认就行了。”
好一个葡萄承认!我一下子不禁情思缠绵,浮想联翩。她看我愣神儿,以为我对她不高兴了,有些歉疚地向我表示,我的意见其实她是同意的,她那个鬼脾气是该改的,她也已改了不少了……但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回乌鲁木齐的路上,我只觉得吐鲁番那满市的人声,那香气四溢的果市,那长长的,柏油晒化了的大路,那车窗外流进来的热风,那一望无际的戈壁,似乎都在对我亲切地笑着,随着车轮的转动,有节奏地对我低语说:“葡萄承认。是的,葡萄承认!当然,还有我们,我们,我们也承认。”是的,葡萄承认,我们承认!我们——承认!
人的行踪真是不定的。从新疆回来,因为另一个采访任务,我又匆匆地来到东北。此刻,东北已是严冬,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色彩斑斓的新疆对我已恍如一个遥远的梦。距离,着实是很遥远了,但印象仍然强烈而新鲜。那跋涉在火红的酷暑与碧翠的葡萄田之间的身影也仍然清晰。“葡萄承认”这句话也仍然那样慑我魂魄。是的,人生也正如是,多少人默默地贡献了自己,却不被人知或不被人承认。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多看点别人的贡献,少放任些自己的缺点,大西北会开发得更快吧?“四化”的脚步会不那么沉重了吧?世界,也该会比现在更加美丽得多吧!
于是,我写下了这个故事。
因为,无论时代怎样变化,生活有了多大的进步,世上的事总是不会绝对公平的,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着目光短浅的、心地狭窄的、嫉贤妒能的……诸多人等的话,不被承认的事实总是会在世界上存在的。
但是,谁只要得到了“葡萄承认”,大地承认,人民承认,那么,谁就会是幸福的。正如我写的这个平凡的,倔犟的,道路坎坷又远不完美的王惠珠是幸福的一样。
不是吗?
1984年10月-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