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鸟,默不做声地跟着眼镜飞去了。他的心又悬上了嗓子眼。
此刻,小昭倒宁愿相信,这岛上的一切,本是由计算机虚拟出来的。
这时,远方观音像的颈部闪射出一缕氢弹爆炸般的火花,刹那间掩盖了银河。
小昭以为是看花了眼睛,揉揉眼,却见着观音像的确五彩缤纷。它的十字架形状,顿时又有了空军雷达天线的特征,正在与遥远的群星发生着繁忙的信息交换。
那么,它是遭到了反辐射导弹的袭击,还是被一架飞机撞上了?
难道,是前来接走支撑不下去的客人的直升机出事了吗?却又听不见爆炸声。
持续了五分钟,默默无声的闪光才倏然消失。银河才又复明了。
小昭疑惑不解地收回了目光。这觉得,这观音像的来历更加地可疑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本就是这岛上的女人修筑的呢?她们已经静悄悄地发展出了一种新的文明,掌握了某种连俱乐部也不知晓的技术,也许,是藏在这岛屿的地下某处吧。在岛屿表面游荡并被射杀的女人,仅仅是为了掩饰这种文明存在而抛出的饵料。
他不敢往下想了,便又回到了原来的思路。
他想,眼镜也许是在验证女人的正身吧。这种十分必要的手法,却被小昭忽略了。他对眼镜的不辞而别感到唐突。
小昭又看看地上,血又往脑子里灌。她不再像是一个人,而仅仅是任何一种哺乳或两栖动物。蛋白质和细胞的死亡,脱氧核糖核酸的弯曲,脏器的断裂,无处不在地显示着这具自组织机器的精密、美妙与脆弱。
小昭不禁想到,那个地方,也许便是女人灵魂的第二居所吧。他十分感动,对眼镜增添了一分理解,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刚刚完事,报警器便又鸣响了。附近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是女人们追上来了。
小昭勿匆匆拉上裤子,拔腿又逃。
正是刚才那群围攻小昭的女人,无疑,那死去的少女正是她们的头头。她们齐步跑过来,看到了地上死者的惨状,便停住了,围成一个圆圈,放声大哭。哭了一阵,才想起什么,又继续追小昭。女人的尸体就放在那里,看来,这岛上没有埋葬死者的习俗。
女人似乎有着天然的追踪猎物的本领,也许是凭借气味,或者别的什么,她们很明确地便察知了小昭逃走的方向。另外,小昭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也的确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大概,基因中有类似猎豹一类动物的片断,女人奔跑的速度极快,很快便逼近了小昭。因为不再投鼠忌器,这一次,女人们复仇的疯狂表现得淋漓尽致。
子弹和箭矢,形成了雨幕,从小昭身边嗖嗖掠过,把树叶和岩屑打得哗哗直掉,这一回,小昭已然真正地成为美国越战片中的一个角色了。
他感到死神又一次来到了身边。死神黑瘦干枯的样子,像个与如花的少女的面容,交错地叠映在一起,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几颗子弹打在头盔和后背上。小昭踉跄倒地,夜视仪也跌掉了。他摸一摸没有受伤,又爬起来猛跑。他来到了一座山坡处,慌不择路,拽着草藤便奋力往上爬,爬到一半,已是无力气了。
女人的尖叫声越来越近。这时,小昭发现,左前方的峭壁下像是有一个山洞。
他赶忙往那里跑过去,一头钻了进去。
女人们追近了,在洞口处停了下来,吵吵嚷嚷地商议着什么。小昭躲在洞中,大气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有个女人试着把头探进洞口,小昭不假思索便放了一枪,她啊呀一声,急忙缩了回去。对于藏进洞子的小昭,女人们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洞口又一次出现了人影。这回,小昭镇定了一些,等她的身体整个地摸了进来,才开枪射击。女人哎哟一声倒在了洞里。
小昭也看不清打中了哪里,女人趴在地上,动弹不了,大声地喘息和惨叫。
小昭感到全身虚脱,没有勇气补枪,也不敢过去察看。
这时,有另外的女人试着爬了进来,想把受伤的女人拖出去,小昭才又开始射击,却没有打中,只是驱退了她们。
之后,便再没有人敢进洞了。女人朝洞子里胡乱放枪和射箭。子弹和箭矢击在石头上,都弹飞了,有的差点碰着小昭。女人们愤怒地大叫,使小昭想到了现实社会中那些感情上受伤的女人。这时,他才觉得,原来,女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啊。
女人也没有催泪弹和火焰喷射器一类的武器,所以,暂时也无法奈何小昭。
她们便在洞外等待着,不时放着冷枪。
尽管已陷入极度的疲惫和困乏,小昭却像被猎人围困的动物一样,丝毫不敢放松警觉,更谈不上合眼入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受伤的女人,似乎也绝望了,叫声慢慢小了下去,但喘息声却粗了起来,在这响着零星枪声的孤岛深夜里,十分的恐怖而压抑。
小昭听着听着,便哭了起来。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他发出的竟是跟初生婴儿一模一样的哭声。听见这不同寻常的声音,洞子外面的女人们仿佛是被遗传特征中的某种本能所唤醒,一齐怔住了,停止了射击。
天地间,便只剩下了小昭的啼哭和受伤女人的喘息。这样的声音,几乎要使万物窒息。
然而,可怕的是,不久,这两种声音里面,又混合进了一种新的声音。
那似乎也是一种喘息,来自洞穴更深的地方。
小昭在惊惧中止住哭声,努力分辨那声音的来源,弄清了不是受伤女人发出来的。
他便往洞穴深处看去,吓了一跳。小昭发现竟然还有一个人呆在里面,那是一个男人。
这家伙骨瘦如柴,黑乎乎的,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小昭又失掉了夜视仪,所以刚才也没有发现他。他正像是从小就存在于小昭臆想中的死神。
“你是谁?”小昭举起枪,毛骨悚然地问。
那人不说话,直瞪瞪地看着小昭,像在笑。小昭头皮发麻。
处于将死的女人和死神般的男人之间,小昭进退两难,又不敢贸然开枪。
就在这时,那男人发条玩具一般动弹了起来,看模样好像是在向小昭接近,其实只是两个眼珠在转动。他忽然开口了,嗓音像是出了毛病的录音机:“你不要怕,不要开枪打我。我也是男人,跟你一样,是狩猎者。”
“你是狩猎者?”
“是的,我到这岛上已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了?天哪,你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小昭仍不敢放下枪,但紧张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
“说来话长啊。”
“你怎么会在这洞里?跟我一样,是在躲避女人的袭击么?”
“不,跟你不一样。我是被女人逮住后关押在这个洞里的。这是一间牢房呢。”
“你怎么这么笨,竟被她们捉住了?她们捉你干什么?”
“呶,她们定时来吸取,”男人做了两下咂嘴的动作,咯咯直笑。“就在这样的夜深人静时刻。”
“你到底是谁?”小昭壮着胆子喝问。
男人不说话了。忽然一切安静下来了。好可怕的静啊,就像大地震来临前的瞬间。小昭像掉入冰窖,浑身颤抖不停。
他猛地打开手电,唰地照亮了对方,发现他没有戴面罩。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原来,竟是那位人人皆知、享誉中外的电影导演哪。小昭以前只是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他。
导演拍摄过一系列以男人与女人关系为主题的电影,在国际影展上屡屡获得大奖,被誉为新一代导演中的领军人物。他作品中强烈的暗示,曾使小昭十分激动,由此也崇拜着导演本人。导演刚完成一部以大漠为背景的古装武打片。前不久,小昭还在电视上看到他举办新闻发布会呢。
啊,连这样的人物也上岛了。小昭惊奇万分,也从中感到了一种格外的踏实。
他问:“你上岛时,岛上便有观音像了吗?那所庄园呢?”
导演听了小昭的话,皱头紧锁,像是陷入了对一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的长考。
末了,却不回答他,忽然像是忘记了小昭的存在,侧耳倾听了一阵,欣喜地说:“嗨,我的妻子们很快就要来了,我要出去迎接她们了。”他又咯咯地笑起来。
听这话,导演说的,好像不是守候在洞口的这群女人,而是另外的一群。
小昭害怕而又激动地想,岛上的这些女人,真的有着大不一样的习性啊。
世界如果由这样的女人来统治,会怎样呢?他这才意识到基因工程公司的非同一般。俱乐部保持低调的后面,还有什么呢?它的试点,仅仅是这一个岛么?
导演提到的女人,使小昭不禁想到了吸血蝙蝠,而导演本人,看样子,竟然也沉迷于其中了,大概,要呆在岛上不走了吧。他甚至不惜舍弃他辉煌的事业和鼎盛的名声啊。
不过,那样的事业和名声,对于导演本人来讲,本身是否真的有意义呢?或者,正是那些宏丽的光环,它们所具备的内在空洞性,才最后驱使着导演来到岛上的吧?
小昭平时看到的,是作为公众形象的导演,而此时的男人,才更加真实可信。
与小昭一样,导演大约也是一个精神的癌症患者啊。他隐藏在成功笑容后面的无端厌倦与憎恶,也一定达到了更大的数量级。大概,只有这样的岛屿,才能成为他体验生活的惟一有效场所,也才能成为他今后创作灵感的惟一源泉啊。
导演的身影在洞口消失了。外面,女人们的声音有些异样。似乎是两群女人在争吵。随后,又爆发出了炒豆般的枪声,以及惨叫。中间夹杂着一个男人咯咯的笑声。
不久后,一切都寂静了。
小昭神经质地把枪指向洞口,紧张地等待着,但再也没有人进来。就这样,在洞里呆了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晨光初现时,那受伤的女人不再有动静,大约是死掉了。
小昭喝了些水,吃了一点东西,身上有了些热量,胆子也大了一些。他再一次听了听,外面没有异样的声音。
小昭心情复杂地想:******,自己也杀死人了。不禁分外懊恼。
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深出洞口,忽然传来了一阵轰鸣,吓了他一跳,原来是无数鸟儿在欢畅地鸣叫,如巨大的瀑布滚滚泻落。早晨的新鲜阳光刺得小昭几乎昏迷。有一样冰凉的东西淌落在他的额头上。小昭急忙缩回头。原来,是露珠。
他再一次伸出头去,这回,连脖子也伸出去了。森林和草地都明亮得出奇,整洁得就像是主妇精心收拾过的床铺,上面没有半星血迹,也没有丝毫人类践踏过的迹象。昨夜的枪声和惨叫整个都像是噩梦。一个女人都不见踪影,连同那鬼一样的导演。
来得快,去得也快。什么都消失了,像原本就不存在似的。
在温和柔软的大地上,离开山洞的小昭仰起头,贪婪地吸吮着露珠,感受到了一种初生婴儿从母亲****里爬出来的惊喜和宽慰。
小昭对女人们难以捉摸的行径感到郁闷。由于昨天的惊恐困乏,这天,他行动很少,大部分时间是在守株待兔,却毫无成果。
他想,大概,是女人们嗅到他的存在了吧,远远地就避开了。
傍晚,又到了交流心得的时候。小昭悻悻地前往预定的地点。眼镜先来了,眉飞色舞,看来,今天收获不错。
小昭此时看着眼镜,有一种看陌生人的感觉。小昭对于眼镜手捧女人器官飞跑的奇怪样子,感到难以忘怀。
但现在,眼镜两只白嫩的小手干干净净,像是经过异体移植的新肢,血和什么的,都不知在那里洗掉了。
小昭强迫症一般想提一下昨晚那件事,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而眼镜似乎已经把它全部忘记了,只是兴奋地说起了另外的事情。
眼镜说,他今天进入了别人的猎区,那种感觉好极了,见到了更多的女人。
“你这可是违反规定的呀。”小昭有些替他担心,却又盼望他更多地违反下去。
“其实,从一开始,很多人就违反了。”
小昭这才想起了他第一天遭遇的那个男人。是啊,他也撞入小昭的猎区了。
所有的人都在受一种疯狂的念头支使,而小昭其实已经落伍了。
“那么,你遇上别的男人了么?”小昭忐忑地问。
“岂止遇上了,还发生冲突了呢。结果,我打死了一个,赶跑了三个。”
“你打死客人了?”
“当然。”眼镜平淡地说。
“你这有些过分了。”小昭心惊肉跳。
“击毙男人,并不列入俱乐部的成本统计,这一点,我早就心里有数。”
而小昭却不曾去想过这个。他才意识到,自己对眼镜的了解实在不够,他与他相差了一个数量级。
眼镜又说:“嘘,你想不想知道,我打死的那个男人是谁?”
“是谁?”
“揭开面罩,我也吓了一跳。”
“到底是谁?”
“是赵日月呢。”
“啊?”
小昭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翻江倒海。赵日月,是小昭单位的一把手,部级,今年六十一岁。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啊。真没有想到上岛的人中间竟然有他!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呢?而他的工资又怎么可能支付俱乐部的花费呢?过几天,等单位发现他失踪了,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一万名员工,将如何猜测和议论?
对于天意作合让自己知道了赵日月死亡的秘密,小昭心怀不安。而身边的这位眼镜,小昭最亲密的朋友,竟是弑杀最高领导的凶手啊。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小昭不禁退后了两步。眼镜察觉了,微笑着把右手放在小昭肩上,宽慰地拍了拍。
“不必大惊小怪。这种时刻,是必定要来的。只有把岛屿疏理一遍,才能发现最好的女人。而男人的群体,也将会发生分化。难道,这不自然么?”眼镜温婉地说,又像是用某种宗教般的理念劝化着小昭。
小昭仍然害怕。这正如只有眼镜还清醒地想着要验明女人正身,揭下死人的面罩,而小昭却不会这么做。在这竞争中,他或许会成为失败者呢。
“总之,固有领地的概念,已经极其自然地崩溃了。如果遇到别人撞入你的地盘,你必须狠狠还击,不管他是谁。”眼镜咬牙切齿地说。“如今,男人也变成野兽了。”
“谢谢你的提醒。”小昭这么说时,才由衷了一些。他努力回想着眼镜以前对他的种种关照。
“咦,胖子呢?”小昭这时想起了什么。
“不用替他担心,他又不是找不到地方。”
“不过,约定的时间过去许久了。”
“笨猪走路慢。”
“还是去找一找吧?”
“那好吧。笨猪总是需要人来照顾。”眼镜不情愿地嘟囔道。
这时,他们同时闻到了一股异味。
他们循着气味往东走去,在五六十米开外,一眼看到了胖子的尸体。虽然很新鲜,却成了一堆残缺不全的烂肉。右臂已与身体分离。
沉睡在淋漓鲜血中的洞穴,以毫不遮掩的姿态,深深地吸引了小昭。它便像大张的嘴巴一样,在无声而委屈地诉说着什么,小昭十分想弄明白它的故事,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于是心有戚戚。
他便在附近走动起来,却没有找到胖子失落的生殖器。他只好又回头去看那个洞,好奇地想,那创造人类历史的伟大物体,一旦除去,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啊。
忽然,又觉得胖子此时的样子,其实便是一个女的。
这,或许才是真实的情况吧?小昭又上来了。
在胖子附近,还有一具少女的残尸,同样惨不忍睹。
小昭毛骨悚然。血淋淋的事件就发生在离他和眼镜谈话这么近的地方,而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而且,死去的,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是他信誓旦旦要去约会的那个相好干的吗?”小昭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具女尸,发现她十分的娇小玲珑。
“我哪里知道。”眼睛抽出一根香烟,点了三次才点燃。
“不过,看样子,真的是在约会的时候,遭到了意外的袭击。”
“没劲,花那么多钱,来到这个岛上,可不是来赴约会的啊。”眼镜捂住鼻子,蹬了蹬胖子的尸体。这动作让小昭反感。
“别那么说嘛,胖子也怪可怜的。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小昭看着尸体,鼻管发酸。
“可是,到底是被男人打死的呢,还是遭到了女人的暗算呢?”眼镜带着自恋似的表情,好奇而狐疑地看着尸体的下部。
“都不像。倒有些像是在过程中,被一种什么野兽吃掉的。”小昭突发奇想。
“难道,这个岛上还有比人更厉害的野兽吗?”眼镜像个女人,嘤咛了一声。
“想想也是。要是这样,便太可笑了。被野兽吃掉,都吃掉了,倒也说明胖子真是没有用。”
“的确,除了滑稽的感觉,其它什么感觉也没有。”
“不过,存在更凶猛的野兽,也是有可能的。”小昭费力地想了想又说,“像这样非同一般的俱乐部,总会安排一些意外的节目吧。可能,有的客人就喜欢这个呢。
你没有看过《侏罗纪公园》吗?也是在一个海岛上,放养着供人游戏玩乐的霸王龙呢。”
“这座岛上会有霸王龙吗?”眼镜扔掉半截香烟,呼地一下提起一条腿,曲起来,呈金鸡独立状,两手举过头顶再勾搭下来,学着恐龙的样子,做出张牙舞爪的姿势。他使劲翻着白眼,朝小昭比划着,竟把小昭真的吓了一跳。
“不要开玩笑。”小昭心有余悸地说。“胖子可能也并不喜欢什么意料之外的野兽吧。这人一贯怕死。”
“不过,野兽其实也是美丽的呢。至少,它们没有思想。一旦离开了这个岛子,就找不到野兽了,那才让人心里发怵呢。”眼镜嘟囔着。小昭回想着昨夜眼镜所历经的“解剖的喜悦”,产生了一种己不如人或技不如人的自惭。
海浪的声音忽然变大了。空气中仿佛有危险的气味袭来。他们不再说话,用日本刀就地挖了一个浅坑,把胖子连同他的“相好”一起埋了。此时,小昭对眼镜刚才的扮相,仍耿耿于怀。
什么是“意料之外的野兽”呢?小昭想,恐怕,那是一种会随时间而变化形态的超自然怪物吧。
他不禁回想起与胖子的相识的经过。
那是小昭刚来单位的第一年,一次,走在楼道里,小昭看到墙上的火警电话,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他手一痒,便把那红色的塑料玩意摘了下来。
立时,警报声响彻整座大楼。小昭吓傻了,在原地动弹不得。
楼梯上响起了匆忙而危险的脚步声。大厦管理人员和保安冲了过来。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了一个硕大的身影,正是胖子。胖子拉住小昭,跑进他的办公室。
等如临大敌的管理人员和保安进来时查找时,胖子又帮忙打掩护。小昭逃过了一次处分。
事后,胖子问小昭为什么要那样做。小昭回答说,只是觉得,这世界本身已无处不是火宅。胖子说,这也是他的感觉。
胖子进单位的时间,比小昭和眼镜都要早十余年。早些时候,胖子混得还不错,曾做到了赵日月的秘书,后来却忽然不被重用了。
那是有一年,胖子的办公室分配来了一名娇小的女干事,胖子对她大为动心。
他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不料,女干事却把信件交给了领导。很快,这事便传开了,同事们都开始在背后鄙夷地议论胖子。不久,胖子便被调离了秘书的位置,发放到了一个普通的部门。后来,听说那女干事与赵日月好上了。
这之后,胖子便对工作失去了兴趣,把全副精力投向股票市场,不想大发了。
从此,他开始频繁地光顾********场所。这时的胖子,已年届不惑,有一种被大火催逼着的紧迫感。
小昭和眼镜这样的前途远大的后起之秀,与胖子交上了朋友,却是无法避开的冥冥安排。
三人一起去歌厅和洗浴中心的昔日,选小姐时,胖子仗义地充当大哥哥,让他们两人先挑,结帐时,胖子总是争着付钱。
胖子养有一妻一女,女儿正上初中。
也许是胖子之死造成的心理影响,这一晚,小昭与眼镜没有分开。他们并身躺在山崖下,聆听海潮声,仰望天上的银河,默默地想着心事,有一阵,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这岛屿和岛上的女人。
“我一直在想,”小昭说,“昨天,那个女人又我说,她不喜欢男人,只对女人感兴趣,当时,真的让我伤透了心。”
“应该说还是环境的影响吧。你要明白,更多的时候,她们是生活在没有异性的氛围中,这使她们的性倾向出现了变化。你应该对她们多一分理解。”眼镜认真地分析着,仿佛他什么都懂得。
“你在说她们是同性恋吧?”小昭想到了头戴花环的少女与身挎突击步枪的少女之间那种生死与共的关系。
“我敢肯定,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是这样的吧。”
“不过,这样一来,客人该不高兴了。来这里的,都是狂热的异性恋者啊。可能俱乐部事先也没有料想到吧。”
“也可能,是早就想到了,因此,才通过这个增加了捕猎的难度。有的客人会觉得更刺激。”
“但是,对于有着强烈异性恋需求的男客人而言,比如我这样的人,可能还是会不高兴的哟。”
“那只是一方面。更可能,这岛上流行的其实是双性恋。不过,存在于女人身体里的异性恋冲动,在通常的情况下,是作为隐性态存在的,在没有觉醒之前,便被枪弹的呼啸声掩盖过了。那些可怜的女人,在还没有品尝到男人这道美味佳肴之前,便一命呜呼了。因此,在女人们按照常规看来,我们都成了穿戴着头盔和甲胄的强盗和野兽,而不是温文尔雅的情人。”
眼镜这么说的时候,小昭眼前又浮现出他掏出女人子宫的场面。他使劲眨了眨眼,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它。
“那么胖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又问。
“那是例外。只有那些初次上岛而没有经历过猎杀场面的女人,才会对男人产生本能而纯洁的好感。不过,这倒增添了我的好奇心。至于那些身经百战的女人,她们对男人的感觉一旦苏醒,或许,才会更加得劲吧。啊,我快忍耐不住了。”
眼镜像是极度干渴似地舔了舔嘴唇,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气。小昭看着他,觉得有点恶心。
“你的胆量比我大,但千万要注意保护自己呀。她们的行为很怪异。像是每一群,都有一个头头。”小昭担忧地说。
“我注意到了。八九人、十来人便是一群,便有一个头头,是她们中最有本事的。”
“应该由社会学家和文化学家专门来研究她们。她们的风俗和习惯一定是这世界上最特别的。这样,便会得出惊天动地的结论,发展出一门精深的学术,最后,加深对人类生命现象的认识。”
“瞎说什么呀。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啊,就别指望了。都是躲在大学的书斋里面,用一些自己也不懂的东西来欺世盗名的。他们连对面走过来的女人都不敢正眼看。
但他们心里想着什么,人人都很清楚。总之,他们是一帮最窝囊和下流的家伙。怎么能指望他们去认识人性啊。再说,人类这种简单而卑鄙的动物,又有什么好认识的呢。任何学术都是扯淡,还是谈谈房中术吧,这才是决定历史发展的惟一真理哩。”
眼镜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笑声是通过腹腔共振来完成的,他喘得更厉害了,喉管里的哮鸣音像是一把锋利的钢叉在狠刮铁锅的底部,使小昭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么,到底应该由谁来关注这岛上的女人呢?似乎,她们便要这样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自生自灭了。”
“废话,我们这群社会上最优秀的人物不是在这里么?”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群人很可怕?或者说,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很可怕?”
小昭心里想的是,那个世界原来都是由赵日月、电影导演以及眼镜、胖子和小昭这样的分子构成的呀。而这个群体正在人口爆炸的道路上继续演进。
眼镜没有回答小昭的问题,像是觉得不屑一评。俩人便又默然地去看银河。
“是第一次这样。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吃那药的缘故吧。”末了,小昭整整衣服,满脸绯红地说。
“最初,想相信自己的实力,坚持着不吃试一试,但是不行啊。吃了,没想到劲力又这么大。”
“这样下去,俱乐部才能够有赚吧。”
“是这岛本身的魔力吧。”
“这个岛,究竟是什么呢?它怎么就能让那么多人舍得下世间的功名利禄,而来到这里找死呢?”
“谁说是找死啊。在这里,我们可是获得重生了啊。这是一个信念的问题。”
“信念?”
“是的。很小的时候,读到过一本十分奇怪的书,叫做《出身论》,其中就谈到了信念的问题。”
“《出身论》?是谁的著作呢?”
“是一个叫遇罗克的人写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我没有读过那本书。你怎么会提起它来?”
“是呀。那种东西,读过也会忘记的,惟一的感觉便是怪而已。而自打来到这个岛上,世上还存在着信念的这样一种古怪的想法,便更加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了。”
小昭不太明白眼镜说的意思。他不清楚《出身论》与狩猎有什么关系。那个什么遇罗克的信念,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了。电影导演和赵日月之流的信念,是什么呢?那位设计这个俱乐部的怪人的信念,又是什么呢?还有,这岛上的女人的信念又在哪里?还是根本就没有信念这样一种东西?想起来也怪头疼的。于是,他说:“这个问题,也的确有些严重。我们了解女人,但不了解这个岛啊。”
“笑话,你敢说你了解女人么?”
觉得十分的舒服,心态也变得平衡起来。岛上的猎物的确很刺激,但他总是觉得缺少点什么,这时才明白,那便是刚才那种互动式的交流啊。
这时,小昭和眼镜都感到困乏了。两天没有合眼了。便约定,轮流值班,轮流睡觉。
该到小昭站岗的时候,他看着熟睡中的眼镜,觉得他前世一定是一条恐龙。
恐龙,恐怕并非由于小行星撞击而灭绝,而是由于种群内部乱伦才死光光的吧?
第二天,他们对彼此都产生了十分良好的感觉,遂决定一道去狩猎。
在丙区,小昭和眼镜看见了一个女人,模特一般拿姿作态站着,半天也不动弹。
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死去多时了。
小昭感到恶心,说:“作孽!”
眼镜歪着脖子,尖着嘴,口里蝉似地吱吱鸣响着,背着手,绕着圈儿看了半天,又摇了摇女人,看她倒不倒。结果,很稳。这时,他们隐约听到,附近传来了男人的说笑声。
俩人一前一后,小孩子玩捉官兵游戏一样悄悄地从后面抄过去,便看到了四个戴面罩的男人。眼镜满脸渗出兴奋的油光,猛地从草丛中站出来,朝他们大吼一声:“不许动!”四人听见声音,一齐回头,眼镜便开火了,当场把他们都打死了。小昭却又尿了裤子。
眼镜端着冒烟的枪,一副疱丁解牛后的踌躇满志样子,姿势颇为英武,又像一个过足了瘾的顽童。他歪歪扭扭走到四个男人的身边,把他们身上的子弹都取了过来。
“妙的是,又少了四个竞争对手了;不妙的是,少了四个玩伴。”眼镜拍拍手儿,笑嘻嘻地说。
对于眼镜的行径,小昭已毫不吃惊。只是,他看着男人余温未散的尸体,不禁又想起了胖子,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他想,这个本不应存在的岛屿,还有女人和眼镜,以及死去的男人和自己,都是极有意思的存在,说到底,还是属于同一种类型,只是在程度上有差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