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
羞将筵上曲,唱与陇头儿。
另一首是《罚赴边上韦相公》,诗中句句含苦,字字有泪,极为动情:
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
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
她用孩子般的哀求,乞盼能够允许回归故旧居,并表示以后不愿再过那种花天酒地、锦屏绣被的生活。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转化和进步,她开始懂得老百姓的艰苦了。
韦皋见了她的这两首诗,觉得此女“才不可弃”、哀求可怜,便下令将薛涛召回成都。韦皋在位二十一年后病逝,相继又有十任节度使,其中的高崇文、武元衡、王播、段文昌、李德裕五人均与薛涛往来密切,成了她的官场好友。还有著名诗人王建、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也与薛涛有诗文唱和。自古才子风流,上述诸位大家也不例外,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一位相貌出众的大才女。其中的元稹尤甚,曾与薛涛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过程。
元稹生于公元779年,卒于831年,只有五十二岁之寿。河南洛阳人,家境贫寒,且于八岁丧父,是由母亲郑夫人抚育成人。九岁能文,十六岁试明经及第(考中名列前三名),此后为官,曾位至工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节度使等重要官职。在中唐时期,他的诗词歌赋、散文已及文学理论等方面均可与白居易齐名,遂有“元白”之称,有些方面甚至居“白”之上。这样一位才情横溢的雅士,自然不乏风流。对年长他八岁的薛涛早生仰慕,但一直没有机会相见。直到唐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他刚刚迈入“而立”之时,因被朝廷任为监察御使,负责按察两川,住居成都,才有机会邀见久负盛名的女诗人。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元稹的府邸。当他在厅堂翘首等候时,曾暗想,一位年近不惑的诗妓,任她怎样精心养护,也不会青春依旧,颜面一定失色了。可当薛涛款款而至时,竟然使他大吃一惊,眼前的她,仍然亭亭玉立、艳美鲜活、行止端庄、淡雅淑静,活脱脱一位妙龄少女。元稹惊诧之中,顿生激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而这时的薛涛已做了二十几年的官场侍妓,对于送往迎来、强为人笑的生活早已厌倦,现在乍一见到一位年轻潇洒的诗坛名将,心情也很激动,一时竟也两颊绯红、双眼含笑,轻轻施礼后,两人便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倚案交谈起来。此后,他们几乎天天见面,相互爱慕之情已使得他们密不可分了。薛涛自知年龄大些,常常以此自谦,而元稹则不以为然。因为在当时,越是有些名气的文人墨客越愿意寻娶年长的才女。另一位大诗人杜牧,小薛涛三十多岁,由于慕薛之才貌,曾寄她许多诗文。其中的一首《白萍州》说的十分坦直:
山鸟飞红带,亭薇折紫花。
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
无多圭阻累,终不负烟霞。
这位杜诗人非但没有嫌弃她的年长,反而更为欣赏她的“秋色清华”。薛涛在他的欣赏中,一直保持着清醒头脑,很有自知之明,故在应和他的诗中这样写道:
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
唱到白萍州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
她用“空老蜀江花”来感叹自己已经年长色衰、青春不在了。
元稹更没有把年龄当作相爱的障碍。他爱她已经到了如醉如痴、无以自拔的地步。而薛涛也早就渴望尽快结束自己“枝迎叶送”的飘零生活、有个理想的归宿。这归宿,便是把自己嫁给一个才貌相当的人。现在,这个人找上门来了,她自然不会松手放过。两人相识没几天,薛涛便把自己坚守了二十多年的节操、女人最为珍贵的第一次献给了元稹。这让元稹十分惊喜和满意,他原以为风月场中的美丽女子,有谁真的能够守身如玉?而她却真的做到了。她给他的哪里是什么“玉”,而无价的瑰宝。当时,他曾信誓旦旦地说了许多“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的话。而薛涛呢,这位年近“不惑”的多才女人,竟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感动了,信任了,而且泪流满面地恩谢他。从此,两人像一对恩爱夫妻过了大约一年的甜蜜生活。在他们同居不久,薛涛曾作过《池上双鸟》,用以赞美当时的美好,诗云:“双粞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元、薛亲密了一年以后,元稹奉调离蜀回京,两人不得不挥泪相别。当时元稹面对泪眼盈盈的薛涛说“我办完公事之后,即刻回来与你相聚,那时我们就不再分手了。”薛涛含泪点头。元稹离去以后,痴情的诗妓,昼思夜想、梦牵魂绕。她的一首《赠远》把当时的思念和悲戚描绘得极为细腻生动,内云:“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薛涛在这首诗里除了描绘极致外,还真的把自己当做了一位盼夫归来、望眼欲穿的结发妻子了。
风华正茂的元稹在弄诗作赋上是执著不懈的,而对待爱情却没有薛涛的忠贞和坚守。临别时自己所做的承诺,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一天天淡化。再加上他仕途坎坷、沉浮多变,他的心思早已没有了以往的专注,追求官场上的辉煌比坚守对一个“诗妓”的爱情,两相比较,前者当然重要得多。况且对于一个一直为官的风流才子来说,移情别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两人一别十二个春秋,这时的元稹早已经结束了十年被贬为地方小官的尴尬生活,一跃为翰林承旨学士,官职连升数级。这时的他,宠荣有加、志满意得,对远去的爱情更没有多少记忆了。这一年他四十二岁,而薛涛在翘首盼望中已经年逾半百、姿比徐娘了。不过元稹还算厚道,在他荣登翰林之位后,趁着兴奋还曾寄给薛涛一首新诗云:“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诗中对她的旷世奇才和倾国之貌都予以肯定,但说到相思处却少了许多真情。薛涛手捧这首远方飞来的“七律”,泪水涔涔、嘤嘤低泣。她真的太想念他了,但路途遥遥,山水阻隔,相聚无望,只好继续苦苦等待,以赋诗弄文打发时光。就在这艰难的等候中,令她心碎的消息相继传来:先是说元稹在江陵纳妾安仙嫔,接着就是元稹续娶裴淑为正室。妻妾俱全,薛涛还有什么盼头?她绝望了,泪水干、容颜衰。面对残酷现实,她必须考虑自己的归宿了。经过千思百虑,她终于决定继续独守空帷、以老死不婚来回答元稹的无情。
“诗妓”的爱恋失败了,但才情未减,而且越到晚年,诗作越臻完善。随着对人生的深刻领悟,性情变得更加坚强豪迈。大和五年(831)新任节度使李德裕为防范吐蕃侵扰,特意建造了筹边楼。竣工后,在新楼里面大宴宾客。为了助兴,又把薛涛请来侍宴。这时她已经是一位六十岁的老妇人了,因为她早已心静如水,故并无老迈之状。酒过三巡,尊主人李德裕之命,她又当场写就了七绝《筹边楼》:“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寥寥二十八个字,便把筹边楼的险要位置、雄伟高大的形象和它的卓越功能,无一遗漏的付诸笔端。众人见了,无不称赞她的豪情和远见。
晚年的薛涛,性情更加孤傲。她移居成都东门锦江南岸(即当今的望江公园内),建吟诗楼居住其中。并且穿上了道服道靴,过起了远离繁荣喧哗的隐居生活。朝夕陪伴她的仍是诗文笔墨,除了诗作名满朝野,书法也倍受行家称道。她与友人交往,多以诗文相唱和。一首《酬人雨后玩竹》又把她的清高奇志和盘托出,诗云:“南天春雨时,那见雪霜姿。众类亦云茂,虚心能自持。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晚餐君能赏,苍苍劲节奇。”这不只说明她早年即以“竹”律己,更表示到了暮年仍把坚守晚节做为自己的志向。她混迹于风月场里长达五十个春秋,除了对元稹动了真情外,她一直是献诗不献身,真正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纯真得可爱又可敬。
她还是个富于独创的女子,曾学会了造纸,因她喜欢红色,便造深红小笺,时称“薛涛笺”。可以想象,在那些透着红色、精巧别致的小笺上面,书写着一首首清秀俊美的诗篇,该是多么诱人的珍品。
薛涛,这位多资多采、多情多义的女才子,毕竟太孤苦寂寞了。只活到六十四岁,便不愿意继续坚守,辞世而去。身后留下的除了她的五百多首绚丽诗篇,便是她那种不随波逐流、孤高自赏的性格。当时的节度使段文昌为这位奇女子、诗妓“女校书”写了墓志铭,给她的人生画了个醒目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