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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们时代的写作(2)

很多人误以为这是一本黄色小说,因为书名太耸动了。当年这本书还引发了一场轰动的“乳房与屁股”事件,回头看觉得蛮有意思,有点黑色幽默。

小说的结尾是男主人公上官金童仰面朝天躺在母亲的坟墓前,看到一个个乳房在眼前飘来飘去,“他一生中见过的各种类型的乳房,长的,圆的,高耸的,扁平的,黑的,白的,粗糙的,光滑的。这些宝贝,这些精灵在他的面前表演着特技飞行和神奇舞蹈,它们像鸟、像花、像球状闪电。姿态美极了。味道好极了。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肥臀。他放弃了试图捕捉它们的努力,根本不可能捉住它们,何必枉费力气。他只是幸福地注视着它们。后来在他的头上,那些飞乳渐渐聚合在一起,膨胀成一只巨大的乳房,膨胀膨胀不休止地膨胀,矗立在天地间成为世界第一高峰,乳头上挂着皑皑白雪,太阳和月亮围绕着它团团旋转,宛若两只明亮的小甲虫”。

“乳房”来“屁股”去,莫言到底想表达什么呢?当然不是要挑动大家的性欲,因为“乳房”和“屁股”充满象征意义——象征人的欲望,象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男女关系,也象征传统文化甚至是国家在很多人心中的符号意义。

莫言说他想把母亲最好的美德集合起来写。在他的笔下,母亲的美德不是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这么简单。上官鲁氏因丈夫无生殖能力,只好跟其他男人生下九个孩子,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故事背景从民国一路到20世纪90年代,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她的独子上官金童。上官金童有个毛病——恋乳癖。他一辈子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到处找乳房来摸,由此引出很多跟乳房有关的奇怪故事。

这部小说1995年发表后,引发巨大争议。当时莫言还在部队工作,很多老干部、老作家写信投诉,对他施压。有人说我们浴血奋斗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国家,竟养出这种蛀虫。有人认为《丰乳肥臀》是反动又肮脏的文学垃圾,在几名不负责任的“名家”吹捧下得到大奖[8]。还有人感叹中国文坛竟堕落到这等地步,格调低下,非常下流。莫言被迫写了检讨,还写信让出版社不要再出这本书。今天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不知当年批判他的人做何感想。

对莫言的创作来说,这部作品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以前他自认为不太能驾驭大场面,现在发现自己可以写得很好。这本40多万字的大部头小说,饱含他对母亲、国家、历史、土地、战争与和平的思考。他说:“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但你如果要了解我,应该看我的《丰乳肥臀》。”

(主讲马家辉)

《酒国》

无能无奈的话语狂欢

他已将一切理想、道德都抛开,成为酒国的共犯。

在莫言诸多小说中,我一读再读的是《酒国》。我常常一边看一边笑,因为这部小说太荒唐了,有点像冯小刚的都市喜剧。然而书中又有很多血腥、恐怖的情节,看得我浑身发冷。我感觉像在洗桑拿,情绪变化激烈。

这部长篇小说有两个结构:一是省人民检察院特级侦察员丁钩儿在酒国市调查“红烧婴儿”案件,一是“莫言”(小说中的人物,也是一位作家)跟文艺青年李一斗的通信。酒国人什么都吃,最后发现最好吃的是小孩,于是女人想方设法怀孕,男人则抱亲生骨肉去卖。这明明很悲惨,可是小孩一旦卖到好价钱,父亲就对买主感激涕零。酒国市酿造学院勾兑专业博士研究生李一斗是位业余小说家,告诉“莫言”很多事,还寄作品请他推荐发表。莫言喜欢将自己写进小说,正如美国导演希区柯克[9]经常在自己的电影里扮演小角色。

酒国发明了几千种喝酒方法,最有名的下酒菜是“麒麟送子”。这道菜异香扑鼻,被烹饪的男孩“盘腿坐在镀金的大盘里,周身金黄,流着香喷喷的油,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憨态可掬。他的身体周围装饰着碧绿的菜叶和鲜红的萝卜花”。无论是谁,只要尝一口这道菜,立即上瘾,道德防线崩溃。酒国人得意扬扬地说:“吃过我们酒国婴儿宴的人,有德高望重的领导人,也有世界五大洲的尊贵朋友,还有国内外大名鼎鼎的艺术家、社会名流。”最终丁钩儿吃了婴儿宴,醉死在茅坑里。他已将一切理想、道德都抛开,成为酒国的共犯。

莫言之所以写这部小说,缘于对社会现象很不满:“我们每年消耗的酒量是惊人的。虽然禁止公费吃喝的明令再三颁布,但收效甚微。只要是头戴一顶小乌纱帽,几乎天天赴酒宴。……我想中国能够杜绝公费吃喝哪怕三年,省下的钱能修一条万里长城。这又是白日梦。能把月亮炸掉怕也不能把公费的酒宴取消,而这种现象一日不绝,百姓的腹诽便一日不能止。”

直接抨击现实会有压力,于是莫言采用一种策略:借李一斗之口批判社会。他让李一斗写信告诉“莫言”种种丑恶现象,然后“莫言”教训他不要乱讲,万事要从“和谐”的角度看。莫言解释说:“小说里的故事和作家创作之间的融合,我想也是逼出来的。对社会黑暗和丑恶的现象,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来处理的话,我也就没办法。现在也很难完全用这种写法。这种写法实际上就是戴着镣铐的舞蹈,反而逼出了一种很好的结构方式,结构也是一种政治。”

《酒国》呈现“文革大字报”、戏仿鲁迅小说、新闻报道等各种文体,形成语言的狂欢,表现社会的疯狂状态。对此,杨小滨[10]在《盛大的衰颓:重论莫言的〈酒国〉》一文中分析道:“正是高度的话语性使我们在野蛮面前加倍地毛骨悚然,似乎恐惧并不来自野蛮,而是来自话语的过度的文明。这里的过度必然是叙事的夸张,它揭露了主流话语的内在功能。……主流话语的伟岸风格蜕变成高调的废话、无耻的谎言,它既过于虚弱,又过于强壮:它的虚弱在于它的叙事没有能力把握客观现实,而它的强壮在于它的意识形态优势有能力感召大众。”到最后“真实的暴行在《酒国》里却变得无法捕捉:它被认知为话语性的,并且过于话语性,以至所有的人都被驱动——或更准确地说是被迷惑——到这兽行的历史中而无法自我解脱。”这似乎就是《酒国》对我们内在历史性的根本洞察。

《酒国》创作于1989年,这部小说在国内反应平平,后来在海外获得好评后,才开始受到重视。当时的社会状态逼着作家采取这种写法来表达心中所思,没想到逼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主讲马家辉)

《生死疲劳》

50年历史如何轮回

每一次的投胎转世却使他记忆的方式和内容产生异化。

一看《生死疲劳》的封面和书名,我们就知道这本书非常沉重。然而莫言写得很好玩,穿插了很多具有思考性又非常幽默的话,使小说读来非常有趣。

小说从1950年一路写到2000年,主人公西门闹在土改运动中被处死,怨气冲天,堕入畜生道,先后投胎为驴、牛、猪、狗、猴重回人间。小说通过轮回的笔法,表现中国半个世纪的社会变迁以及人在不同年代的生存困境,很值得人们深思。

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在论文《狂言流言,巫言莫言》中,将莫言的《生死疲劳》与台湾女作家朱天文的《巫言》进行了比较。他说《生死疲劳》“写50年的农村社会主义革命,融入了世俗佛教的因果轮回和章回小说的下回分解,仿佛现实只是生生世世的一环,又一次故事——和历史——的开始或结束。故事中的冤鬼西门闹拒绝忘记过去的故事,但每一次的投胎转世却使他记忆的方式和内容产生异化。量变带来质变,到了小说的结尾,不该忘却的和本应记住的形成复杂网络,不断释出正史和‘大说’以外的意义。莫言似乎暗示,60年的共产革命历史并不轻易解构,但历史要如何‘解放’,不正是个历久弥新的话题?”

2008年,我有幸跟莫言去了一趟德国,在汉堡出席华文文学节。那年中国内地是莫言去,香港是我去,台湾本来是龙应台去,结果她没去。抵达德国的第一天,莫言情绪不太好,“忧郁症”发作了。通常中国人到国外,下了飞机最想做什么呢?吃一顿中餐。我带莫言去吃中国菜,他的心情才缓过来。

在汉堡开会那几天,莫言跟我讲了很多故事。我们也去各处游览,去看了易北河[11]。莫言非常激动,说他终于来了,因为以易北河为背景的小说对他影响很大。

很多当地的出版社找到莫言,想翻译和引介他的作品。我记得在一个重要的聚会上,莫言是演讲嘉宾。在他演讲之前,一些学者讨论阅读《生死疲劳》的感受,因为文学观点不同,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冲突,有人当场拍桌子站起来走人。莫言跟我在旁边坐着,完全听不懂德文,目睹这种场景觉得蛮尴尬。我觉得莫言很厉害,他坐在那儿,脸上保持笑容,还不忘讲笑话,说他十几年前第一次来德国学过德语,结果只记住五个单词,其他的全忘记了。

(主讲马家辉)

《众声喧哗》

在喧闹中无声呼吸

王安忆(1954-),作家。曾任杂志编辑,现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长恨歌》获茅盾文学奖。

这些话表面上是连贯的,但是底下呢?底下的意思是什么?

据说《众声喧哗》一上市就很畅销,王安忆认为可能是因为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大家又开始关注中国当代文学了。相较而言,莫言的文字比较热闹,王安忆则向来比较安静。可是《众声喧哗》这本小说集有了点变化,王安忆的语言比她以前的作品更自由,也更具流动性。

这是一本非常奇怪的小说集,以中篇小说《众声喧哗》为主,外加六篇不像小说的短篇小说——《爱套娃一样爱你》《释梦》《林窟》《恋人絮语》《闪灵》《游戏棒》。这些文章也不太像散文,而是一种无以名之的、更自由的书写。最近几年,王安忆的写作越来越不被情节所束缚。《众声喧哗》的情节非常简单,讲述一个老人与两个年轻人交往的故事。主人公欧伯伯几十年来住在上海一幢老房子里,自老伴去世后,便在自家汽车间里卖纽扣以打发日子。很少有人来光顾他的纽扣店,但这种无聊的小买卖给他寂寞的生活带来一些涟漪。比如对面小区有个保安经常过来坐坐,有时说说话。保安小名叫囡囡,30多岁,高大英俊,神情却像一个羞涩的小男孩。保安囡囡自幼口吃,而欧伯伯因为得过脑梗塞,落下说话不利索的后遗症。王安忆着重写这两个有语言障碍的人如何交流:“年轻保安自己说话上的毛病,使他也不好批评别人,所以他宁可认为欧伯伯自有一套语言方式,而他竟然能够听懂。一片含混不明的语音,突然间,有几个字爆发出来,在他听来,是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其中藏着大道理!他专注地听着,欧伯伯因此也变得话多。……在欧伯伯长篇演讲的过程中,‘囡囡’也会作出回应,‘就是讲呀!’甚至于,在比较特殊的情况下,他会大胆地与欧伯伯讨论。”

在一个语言能力退化的老人面前,年轻的保安忘记了因口吃带来的自卑:“他吃吃吃地与欧伯伯辩着,欧伯伯连连摇头,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笑他见识浅。到底年轻,吃盐没他欧伯伯吃的饭多。至于说话不连贯,这有什么呢?可以这样说,也可以那样说,说话不过就是一些声音,重要的是声音底下的用心,声音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纽扣店有部公用电话,偶尔会有人来打电话,顿时语声喧哗。打电话的人兀自说着,言语流利穿行,简直如金蛇狂舞,“树叶间的光斑在地面上弹跳,就像那金蛇身上碎下来的鳞片,闪闪烁烁!这人怎么说得那么多,那么快,那么意兴盎然!这些话表面上是连贯的,但是底下呢?底下的意思是什么?有什么意思?不都是废话嘛”!欧伯伯和年轻保安在一旁摇头,“感觉比方才寂阔的时分更加无聊了”。

《众声喧哗》里的声光描写很动人:“汽车穿刺过雨幕,带起成片的水浪,道路上已经积水。转眼间,成了个白茫茫的水世界。天地间被雨声充满,由于密集就变得无声,积水在窨井口无声地打旋,打旋,忽然‘咕咚’一响,咽进去,又抽噎几声。路灯提前亮起来,灯光被水雾洇染开,一团一团的,就有了夜色。有一阵子,天光又明亮起来,就像晨曦降临,其实是雨和云后面的夕照。雨丝被映照成淡金色,从地上溅起的是金珠子,路灯反倒不显亮了。还是无声,汽车悄然穿行,人张开嘴悄然地叫喊,一个个都是落汤鸡,羽毛贴在身上。这一阵明亮过去,就迅速地黑下来,路灯倏地跳出来,车灯划开,水在窨井周围打着旋,不肯下去,于是,那‘咕咚’一声也没有了,也被囊入万籁俱寂之中。”王安忆试图通过一个很安静的故事,去呈现一个城市丰富的声音、光线的肌理以及某些角落里被遗忘的人群。

(主讲梁文道)

《河岸》

历史是无解之谜

苏童(1963-),苏州人,作家。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著有《妻妾成群》《红粉》《米》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

人在那种社会环境下会遭遇谜一样的东西,一切都是不确定、不稳定的。

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特型演员,后来了解国情多了,才知道这种演员专门饰演历史上真实的领袖人物。大家一般对这种演员怀有某种好奇和崇敬,仿佛他身上笼罩着神圣的光环。这种光环来自哪里?曾经笼罩一切的政治文化。对于这种文化,苏童在长篇小说《河岸》里描写得相当精到。

《河岸》2009年获曼氏亚洲文学奖[12],这是亚洲近几年才颁发的一个文学奖项,有点类似英国老牌的布克奖[13]。苏童是我很喜欢的作家,我也很欣赏《河岸》。有人觉得苏童近些年的作品不太出色,比如《碧奴》,但苏童自认为《河岸》是他历年来最重要的一部作品。这部小说的结构非常匀称完整,很多题材被精密地嵌入其中。

故事背景设定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那个时代的主题大家都想象得到,比如政治运动对家庭关系的破坏、对人性的扭曲、对命运的改造等。有些作家写这类题材很难摆脱前人的窠臼,故事结构往往会变得很死很硬。好在苏童开了一道“河流”的口子,长期处于不稳定状态的河流给小说冲刷出一抹神奇与诗意的色彩。